二进山城
2012年春节刚过，我被组织上派到卢氏担任副县长，分管农业农村工作。
卢氏是国家级贫困县，贫困程度深、发生率也高，被许多人戏称为河南“小西藏”。原单位的领导送我赴任，从市区到县城颠簸了两个多小时。车窗外万木萧疏、水瘦山寒，我的心中也忐忑不安，既有对新岗位的几分希冀，也有对新环境的几分戒惧。
对卢氏工作和生活条件之差，我是有心理准备的。然而走进临时宿舍的那一刻，我还是被惊住了。没有空调，一只漆皮斑驳的电暖气斜靠在桌子边，因为它的一个支撑轮已经不见了。也没有热水，由此我也尝到了大冬天用冷水洗漱的滋味。
很快我就又搬到了办公室居住，在机关分两间房，里间休息、外间办公，这在当时是不成文的规矩。其实县政府这边还好，至少晚上解手不用下楼。县委那边则是土坯房，晚上解手需要跑到几十米远的公厕。也许正是因为条件之艰苦，故而也孕育出了影响甚广的卢氏“土坯房精神”。
然而副县长毕竟是个“大官”，母亲还是很为之骄傲的，几次要求要到卢氏看看，于是乎我在一个周末接她前来。从市区到灵宝这一段道路还算平坦，一接近卢氏县境，崎岖的道路让一向晕车的她吃上了大苦头。她最后的结论是：“咦～，甭管叫咱当啥，贵贱别在这儿干了！”
抓农业最需到生产一线去。在我首次下乡调研的前一天，通讯员反复提醒我明天一定要早点出发。我没大听进他的话，以至于赶到乡里已是中午。乡干部牺牲午休时间陪我就近看了两个村，然后就急急往县城赶，走到半路天已黑透。司机小心翼翼在山
路上蜗行，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上。待到远远看见县城的灯火，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此后下乡多了，一些情况也渐渐了解深了。老百姓形容卢氏的村域状况是：“一沟十八岔，岔岔有人家。多则三五户，少则一两家。”一个行政村，可能有十个八个自然村组成，每个自然村还都有一个独特的小名字，这于从小在平原地区长大的我而言实在是有些新奇。然而交通条件是极差的，有很多深山独居的老人们甚至一辈子都没到过镇上。
物质生活的匮乏自是不必讳言，但老百姓却是极为质朴的。不拘走进谁家的院落，满满一碗荷包蛋是必不可少的，这在当地谓之“喝茶”。还有一次去到徐家湾乡松木村慰问，座谈会上同为该村人的县民政局长介绍说：“这是县里的刘县长，也是目前为止来到咱村的最大的官儿！”乡亲们热烈地鼓掌，但就是低着头不说话。我反复询问有什么困难需要解决，答案全是使劲摇头或“没事儿、没事儿”。
解决农民增收问题还得发展产业，一些头脑活络的经济能人在政策引导下开始“试水”。顺林食用菌合作社承包了范里镇洛河滩上几百亩林地，利用林下适宜的温度搞起了袋料香菇。我去看时正值采收时间，那满棒的香菇活像一个个胖乎乎的小娃娃，真叫人喜不自胜。不过合作社负责人老郭也有烦心事：因为资金短缺，冷库和物流跟不上，好东西卖不出好价钱。
我在卢氏工作了两年半，此间有苦有乐，有付出有收获。其后我调到了别的县，人虽走了，却还时时关注着这里的发展与变化。
2021年7月，组织上再此调我回卢氏担任县长，主持县政府全面工作。
经过脱贫攻坚的洗礼，卢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变化对于日日身在其中的人是渐进式的，所以感受也许不太强烈；但于我来说却是有过去认识的底子，再加上是蓦然临近来看，故而就鲜明与强烈得多。
7月正是卢氏最美的时节，满山草木葱茏、青翠欲滴，满地秧苗婆娑、生机勃勃。赴任途中心里依然是不平静的，想着这大好局面如何去持续、丰硕成果如何去巩固，愈发觉得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
报到的当晚，各样例行公事一毕，我便迫不及待地来到洛河边上，因为那里的璀璨灯光久已吸引了我。站到新洛河大桥上四下望去，简直是一片流光溢彩的世界。昔日的烂河滩变成了美丽的滨河绿化带，市民们在河边散步憩息，完全把这里当成休闲娱乐的佳园了。
孩子们很快也放暑假了，妻子带着他们来“探班”，看过我住的县里统一安排的周转房后，她们全都放心了。房子面积不大，但可以满足基本的生活需求，也能让休息得以保证从而有更充沛精力投入到工作之中。因为卢氏温度低、空气好，她们在这里感觉特别舒服，若不是有功课需要补习，都嚷嚷着不回市里要多住几天呢。
那些过去的同事朋友们，因为很多都在卢氏有帮扶任务，所以纷纷卡着半年的时间节点过来了。他们往往是到县城匆匆一见，就奔到村里住下了。我偶尔也会跟上一拨儿前往，却发现由老乡的住宅改成的民宿实在叫人大开眼界，现代设施加上田园风光，让人想不留下都难。这样的地方目前有十多处，是卢氏这些年乡村旅游大发展的一个缩影。
住宅改成了民宿，那群众们住到哪儿呢？别急，请留意一下乡镇政府所在地和县城周边的搬迁社区——那些居住条件差的老百姓们都搬出来了。就说县城西边的兴贤里社区吧，那是全省最大的扶贫搬迁社区，住着来自各乡镇的1万多名贫困群众。社区里各样公共设施一应俱全，他们一夜之间从农民变成市民了。
人住到了城里，地该怎么种？答案是流转出去亦可、自己打理亦可，说这话的底气是现在的交通条件很便利了。十年间，卢氏结束了不通高速的历史，T字构架的呼北高速和郑卢高速畅通无阻，另外两条高速也即将建成通车。至于乡村道路建设，“四好农村路”全国示范县的牌子已经抱到了怀里。此时再在卢氏的城乡间行驶，定能有极好的心情去感受那大美的自然风光。
产业也得到了大发展，仍以香菇为例，目前全县已达到了3.6亿棒，而且很多都是标准化大棚生产、工厂制棒、四季出菇，其中液体菌种的研发和使用还走在了全国的前列。最值得一提的是，县里探索实施了金融扶贫“卢氏模式”，有效破解了中央扶贫小额信贷政策落地难题，成功入选联合国全球减贫最佳案例。如今，这一模式正由特惠变成普惠，金融活水浇出的实体经济良田也愈发肥沃。
老乡们口袋富起来了，脑袋也富起来了。一个个专业合作社、一家家公司纷纷办了起来，成为带动农民增收致富的新龙头。香盛轩核桃专业合作社理事长张卢峰，一人就流转了2000多亩山地，还建成了核桃文化博物馆。这位过去有点羞涩不大说话的卢氏小伙，如今于稠人广坐中侃侃而谈，把核桃种植技术传授给了很多人。
屈指算来，十年间两度入卢，亲眼见证了一个深度贫困山区县的华丽蝶变。面对着这难得的历史际遇，既让自己因贡献之微薄而愧怍，也让自己因任务之光荣而奋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