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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杀罗小四

2025-07-15 18:21阅读:
追杀罗小四
汤成难
1
罗小四夜里听见磨刀声,嚯哧,嚯哧,嚯哧……是那种宽边菜刀与灰色磨刀石用力摩擦发出的声音,声音里带着水汽,水汽又拽着声音,粘滞不前,再被刀片一层层剔出去,随着青灰色又夹杂着铁锈黄的水,一点点沿着井边台阶往下滴。很快,菜刀便亮晃晃的了,与月色同辉,来来回回间,声音被切得只剩一个音,短短的,脆脆的,硬硬的——嚯!嚯!嚯!一声催着一声,一声追着一声。
罗小四从床上惊坐而起,额头渗出几粒汗珠儿。他捞起枕头在脸上胡乱擦了擦,明白刚刚并没有听到磨刀声,只是一个梦,这个梦和前一晚他的老婆王小梅告诉他的事有关。王小梅说,毛二强正在井边磨刀呢,嚯哧嚯哧响了一晚上,整个村里都听得到。
毛二强磨刀要杀罗小四的消息瞬间传遍了小官庄。
罗小四不在小官庄,他离开小官庄已有五年,这五年里换了不少地方,徐州,婺源,丹东,同德,昭通……罗小四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天南海北,他觉得自己所有的智商都在躲债上了。这五年中,关于毛二强的消息都是从老婆王小梅那儿得知的,通风报信这事王小梅一直做得很好。有几次毛二强已经到了罗小四所在的城市了,如果用电影的表现手法——镜头在不停切换,音乐节奏加快,鼓点加重,咚!咚!咚!眼见着离他越来越近,就在最关键一刻,啪。音乐停。两人错开。背道而驰。罗小四顺利逃脱。
王小梅告诉罗小
四,前一晚毛二强来家里了,要她交出罗小四的下落。当然,王小梅是不会听他的,这一点,罗小四极其放心,他甚至能想到王小梅像刘胡兰一样把那头齐耳短发用力一甩的样子。
毛二强和罗小四是同学关系,只同学两年,小学一年级和二年级,二年级之后毛二强辍学去外地混江湖了——混江湖这词是毛二强自己说的——等他再次回到小官庄,已经二十七八岁,人长得五大三粗,一身雕龙画凤。毛二强约老同学们出来聚聚,喝酒,唱歌,斗地主,搓麻,罗小四也在邀请之列。彼时罗小四已结婚,有个儿子,在镇上汽车钣金厂上班,工作较为轻松,内行人叫敲铁皮子汽车撞坏了,凸了,瘪了,几下线条又流畅起来。
罗小四喜欢听毛二强讲外面的事,很古惑仔,虽然那时镇上也有网吧,也有电影院,但从毛二强嘴里绘声绘色道出更有味道。毛二强吹牛时喜欢把袖子撸起来,露出青蓝色纹身,点一支烟,舌头一卷,烟从嘴角左侧游到右侧,很有那么点意思。毛二强将手搭在罗小四肩上,罗小四比他矮一个头,瘦瘦削削的,毛二强说,小四是我的同桌,我是他同桌的你。毛二强说完露出一排焦糖色牙齿哈哈笑起来,大概觉得自己这话很幽默。
这时候,罗小四也跟着嘿嘿地笑,他很高兴混江湖的毛二强能看得起自己。
罗小四被毛二强带着搓麻几次居然有点上瘾,当然,这也得益于小时候奶奶对他的早教,据说学走路前罗小四都是被奶奶抱在腿上打麻将,有一次,奶奶犹豫着出什么牌,五岁的罗小四很淡定地指着四筒说,打这张。
罗小四玩了一段时间麻将后,又跟着毛二强学会了炸鸡,麻将换成扑克牌,罗小四好不适应,手上长期捻麻将结成的茧子一时无用武之地。炸鸡多是靠运气或胆量,这两点罗小四都欠缺,然而他又是不服输的人。这点让罗小四自己都觉得好奇怪,为什么这种不服输精神没在上学那会儿体现出一星半点呢。
那两年罗小四对炸鸡甚是痴迷,每天早出晚归,搞得像上班一样勤奋,坐着毛二强的摩托出门,夜里回来,在沙发上睡一觉,次日一早再离开。那段日子家里也不安宁,母亲的谩骂,妻子的抱怨,儿子的哭闹,他一刻都呆不下去,每当摩托车从小官庄驰骋而出,他的心情便愉悦起来,眼前的景物渐渐迷离了,一张张扑克牌飞舞着,同花,顺金,三张。他凝视,琢磨,计算,猜测,乐此不疲。
罗小四就是那时候和毛二强结下这段孽债的——他向毛二强借了18000元赌资。一个月后,罗小四又加借2000。
好在罗小四很快就幡然醒悟了。幡然醒悟这词不是在每个赌徒身上都会出现。
罗小四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走偏了,这样下去只会妻离子散。可是,当罗小四决心回到正路上,想好好过日子的时候,毛二强找上门了,他欠下的两万元已经滚到了六万。
六,六,六万——罗小四把这个数字念了一遍,他有点口吃,一激动,字句在嘴里横冲直撞。他说,二强,毛,毛二强,你心,太太太黑了。
毛二强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从我这儿拿的都是高利贷。
2
罗小四洗心革面后,像换了一个人胆小,谦逊,好学。如果不提他曾经那些烂泥一样的生活,谁都以为罗小四是一个踏踏实实本本分分过日子的人
而后来的毛二强逐渐做大,手下带了几个兄弟,要债方式心狠手辣。来罗小四家打砸过几次,尔后,隔三岔五来闹一闹。罗小四决定外出打工,是在债款滚到十二万的时候,换一种说法,也叫躲债。他知道毛二强有个特点,就是一人借债一人当,所以并不会为难罗小四家人。在此之前,罗小四求情过,下跪过,但毛二强分文不让。罗小四不知道这十二万是怎么算出来的,雪球继续滚动,昼夜不停,十二万和一百万对身无分文的罗小四来说,没有区别,都是天文数字。
下半夜,罗小四没有继续入睡,而是立即卷铺盖走人。昨晚王小梅说,毛二强知道他在沛县,在哪个钣金厂似乎并不知道。罗小四本想先睡一觉,次日早晨再离开,可半夜的梦让他毫无睡意。以他对毛二强的了解,一旦知道自己的下落,定会连夜赶来。这几年罗小四没少逃亡,前年,毛二强扬言要剁掉他的一根指头;去年说是要卸掉罗小四一条腿;到了今年,直接要他的命。可见利滚利的幅度之大。
天刚亮,罗小四就给和他一起在钣金厂打工的老乡小武打电话。他说家里出了点事必须立即动身,所以没跟他打招呼。显然,罗小四撒了一个谎。他小武帮他向老板要一下剩余的工钱。小武还在睡梦中支支吾吾的应着。临挂电话前,罗小四还是忍不住小武,最近有没有和毛二强联系?小武突然就清醒了高了嗓门,他说罗小四,你怎么能冤枉人我跟你和毛二强的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
罗小四被这句话噎住了,如果要说小武和自己有什么相似之处,那就是他们都是毛二强的债务人。至于小武的钱滚到多少,罗小四并不之情。想必是个小数目因为小武并不像他这样愁眉不展,况毛二强没有追杀老五,由此可见,与罗小四的相比,不足一提
罗小四一天还没吃东西,这会儿感到饿了,他打算给自己买碗面,四个钢镚已攥在手心里,还是放了回裤兜。这一天都没干活,有什么资格吃呢。钢镚在裤兜里碰撞出两声,叮——铛——铛,罗小四心一惊,难道这就是人们所形容的穷得叮当响。不过,罗小四又转念一思,现在攒下的一元,就是将来的一千元。这是以高利贷的算法计算的罗小四咽了口水继续赶路。
罗小四到车站时给王小梅打了电话,告诉她自己跑出来了,还没想好下一步要去哪儿,不过,这月的工钱还没来得及结呢。王小梅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下,问工钱那还要得到要不到呢。王小梅关心的是后者,这让罗小四心里有些不舒服,他正要嘟哝几句,突然发现不远处的卫生间门外立了个人。是毛二强。罗小四吓得腿一哆嗦,赶紧往人群里退。对方低头点了支烟,抬头的刹那像是看见他了,丢了烟迅速向这边跑来。罗小四也疯狂奔跑,铺盖卷儿啪啪地抽打着两侧的人。广播里有个男声正在说着什么,罗小四什么也听不见,耳边嗡嗡的,他感到腿软,恶心,胃里有苦水阵阵往上涌。他突然后悔为什么一天没吃东西,责怪自己为了省下几块钱以至于现在逃命都没力气。罗小四一边跑一边瞟向对方,速度将一切变得虚晃起来。
这时,一辆中巴在门外的停车场刹停,跳下一售票员,大喊,上车就走,上车就走。候车室里人流涌动,一群扛着蛇皮袋的中年男人站起来,挤挤挨挨向门外小跑去。罗小四快步上前,也迅速挤进人群。他将铺盖卷顶在肩上,以此挡住脸颊。蛇皮袋们用力将前面的人往车上拱——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些都是和罗小四有着同样农民工身份的人。
罗小四踏上中巴后,车门立即关上了,他迅速朝隐蔽的位置挤过去。再往候车室看时,毛二强正怔怔地立在玻璃门里面,大口大口地喘气。他又给自己点上一支烟,等抬起头时,罗小四才发现,此人不是毛二强。
罗小四长吁一口气,一场虚惊,他闭上眼,瘫坐再椅子上。
环顾一周,像他一样背着铺盖卷的,不在少数。这是属于他们的专车。富人们从来不会坐它。富人也包括毛强。车慢慢驶出车站大院,售票员开始售票。票价极其便宜,约等于午饭省下的硬币
罗小四问售票员,这辆车开往哪里?对方说了一个地名,某某市,罗小四没听清,只听到最后是“市”字,罗小四嘴角微微上扬,心想,不管去哪个城市,跟着这些“铺盖卷”就不怕找不到活儿干。
罗小四不小心睡着了,醒来车上竟没几个人了,铺盖卷儿们都下了车,此时只剩下三四个鹦鹉般五颜六色的中年妇女。
车很快进站了,是终点站,群山环抱中一个简易的停车场,罗小四被鹦鹉们推挤着下车,站在砂石铺就的停车场上呆愣好一阵。
这是一个景区,从三三两两游人身上便能看出,人们拿着自拍杆,煞有其事地做出专属拍照的各类姿势。
远山叠翠,云雾缭绕,绿色掩映中有几爿金色屋顶,罗小四正在疑惑,便被一个游客撞了一下。路太窄了,铺盖卷挡了别人的道。一侧的墙上用石灰刷出四个大字:旅游胜地。说真的,罗小四这辈子还没旅游过,多么陌生的词啊,而此刻,他如果跟着那些人一起往前走,走到那个金色的屋顶处,沿路再看一看从前忽略的花草树木,这,不就是旅游么?
罗小四随游人拾级而上。路陡峭起来,柏油路变成砂石路,坑坑洼洼,有的地方还能看见明显的车辙,很快路面更窄了,几级石阶逶迤曲折,日积月累地被踩出凹陷。往山下看,停车场的中巴车在山雾的笼罩下,如剪影一般,显得分外沉寂萧索。
继续向前,十来步后,豁然开朗。一大门栏玉砌牌匾上瘦金体写着三个字:上林寺
原来是一座寺庙
跨入门槛,迎面一尊大佛,庄严而肃穆,罗小四也学别人跪下磕三个响头,刚转身,却被一侧的几尊张牙舞爪的佛像吓住了,佛像有两人高,或怒目而视,或手舞钢鞭。罗小四脚下一个趔趄,正惶惶时,看见一个身着黄色衲衣小和尚正伏在一张矮桌上掩面笑,小和尚眉清目秀,手持一本经书。罗小四连忙上前向小和尚鞠了个躬,快走两步,进得院中,方才觉得古寺之幽深。
庭前略显开阔,种有两棵井口粗榕树,褐色气根婆娑垂下大雄宝殿威严庄重,檐角飞翘。几名香客坐在前面的台阶上,静静看着虚空处。罗小四在每尊佛像前都虔诚地拜了拜,要保佑的话说了不下百来遍。他想,佛祖也该记住了吧。
此时他也坐在一级石阶上,心情大好,与半夜逃亡时相比,像换了一个人。
稍歇片刻,罗小四起身在寺庙里四处走,时间尚早,他并不急于下山。
四周寂寥,间歇,却传来阵阵叮当声,这声音罗小四熟悉得很,是金属与金属之间较量的声音。他随声音继续前进,曲径通幽处,有几间禅房,发现绿色掩映中有人在干活,那叮当声便来自此处。
钣金?罗小四第一反应以为是遇见了同行,他把铺盖卷丢在一边,蹲下来看对方干活,手持小铁锤的是个干瘪小老头,像一团皱巴巴的纸,脸黑魆魆的,手倒是白净,小锤有节奏地啄着,叮叮,嘛嘛,叮叮,嘛嘛。罗小四伸着脑袋,再仔细端详,才发现此人敲的不是铁皮,而是铜皮。
罗小四觑过去,小声问,这是在敲什么?
敲佛。老头说。
3
罗小四每每回忆起那天,都觉得不可思议,好像是老天的旨意——哦,不,不对,是佛祖的旨意。他已经记不清那个傍晚敲佛像的人是怎么递给他小锤子的,自己又是如何敲了起来,好像一切都是那么顺其自然。对方或许原本要等另一个背着铺盖卷的工人到来,或许急需要一个敲铁皮子的加入,总之,罗小四就这样留下来了。
皱巴巴的老头叫蚕豆,姓李名蚕豆。他说名字是他奶奶取的,奶奶爱吃蚕豆。
蚕豆说完,问罗小四叫什么?罗小四说了自己的名字,他的一颗牙在几个月前磕掉了,一直没舍得去补,所以每个字听起来都像翘舌音。罗小是(四),他的五官一皱,一张脸像极了“四”字。
铜比铁贵多了,更何况他敲的是佛像。同为敲皮子的蚕豆显得比罗小四高贵几分。小四看蚕豆中的铜皮,从正面看,看不出是什么,但从背后看,脚趾丫就一个个的显现出来了,很有意思。蚕豆一把铁锤罗小四便沿着铜皮上隐约的线条敲着,叮叮,嘛嘛,叮叮,嘛嘛这声音不同于铁皮子,脆脆的,略带一点回音,将四周的寂静得七零八落。
晚上罗小四就住在禅房旁边的披厦里,这是寺庙蚕豆的临时住处。蚕豆洗了几棵蔫巴巴的青菜,淘了两捧米,汇在一起做了顿菜饭。屋里除了一张床和电饭煲没别的东西,没有凳子,两个人就并排坐在床沿上吃。罗小四发现了调料瓶旁边立着一只空瓶,里面居然插了一朵棉花,棉夹张开着,云朵一样的棉花被轻轻托着。
从老家带来的,蚕豆说。罗小四刚要去触碰,就被蚕豆用筷子打了手。先去洗手,蚕豆说。罗小四将手缩回,用眼睛看,也不摸了。
天已经黑透,寺庙里十分安静,一只野猫在禅房屋顶忽地一窜,弄得瓦片哗哗作响。罗小四吃了一惊,举头看屋面。蚕豆倒是习以为常,猫,他说,发春了。说完继续埋头吃饭。
他们挤在一张床上,说是床,不过是砖头架起的两块门板,占了小屋的大半空间,罗小四把铺盖卷放下,铺平,竟有种家的感觉。蚕豆叫罗小四往一边睡去,自己紧挨着,靠墙处空出一人位置。蚕豆说还有个同伴要睡,他上夜班,在山下,夜里回。说完顺手将灯绳拉灭,月光猛地泄进来,又被格子窗户筛得细碎,落在地上粒粒可见。罗小四想起前一晚梦里的月光,明亮得有些惨烈此刻,月光恍惚豆粒滚动。
月光隐隐移动,从地面悄悄向床边爬去,一直爬上那株棉花。白色又覆盖了一层月色,更加洁白剔透了。晚饭时罗小四问蚕豆为什么要带一株棉花进城,蚕豆说,留个念想。罗小四没多问,他不知道蚕豆说的念想是家乡还是家乡的人。不过,这时候,黑夜潺潺,罗小四十分想念自己的小官庄。他离小官庄最近的一次是在前年冬天,在县里的钣金厂干了四个月,县城离小官庄只有九十公里,后来在街上遇见几个小官庄人,罗小四不放心,怕走漏了风声,才卷包离开了。离开的那晚,罗小四眼泪一直汩汩流,想起这几年过的日子起早贪黑干活攒一点钱都不够利息,他不知道这种逃亡生活还要继续多久。借别人手机给毛二强打了电话,是毛二强表弟接的,看来这厮已经有专人拿手机了。罗小四一开口就哭诉着,他祈求毛二强能不能只还个本金。话还没说完,对方就挂了电话。
半夜,屋里悉索作一个黑影罗小四身旁踩过去,床板吱嘎两下。罗小四刚要起身,被蚕豆摁住,蚕豆的鼾声抑扬顿挫,顿挫中和黑影招呼了一句,下班啦。黑影也回说,下班了。鼾声又连上去了。
后半夜罗小四没睡踏实,睡意在两股起起伏伏鼾声中来来去去。一早,蚕豆就起来了,做了一锅稀饭。他的同伴还没醒,脸贴着墙睡得正香。
别理他,他叫神仙,在澡堂里上班。蚕豆向罗小四介绍。
罗小四和蚕豆去禅房前敲佛像了,神仙还没醒来。罗小四发现神仙睡姿很特别,脸朝下埋着,屁股微厥,像一只鸵鸟。直到两个月后进入夏季,澡堂没生意了,罗小四才见到神仙的真容。
蚕豆也是给人打工的,有个老板,能接一些寺庙的活儿,蚕豆跟在他后面几十年了,从知天命到古稀。罗小四愿意留下来一起干,这是在蚕豆给老板打电话说明情况之后。老板正需要熟手,罗小四正需要工作,于是一拍即合,两全其美。包吃包住,工资一月一结。
罗小四对这个工作甚是满意,主要是对工作地点的满意。他认为毛二强八辈子都想不到罗小四会在寺庙干活,况且,以毛二强的觉悟,他也不会脑袋一热往寺庙来求神拜佛。所以这里对罗小四来说简直就是庇护所。每天早晨,罗小四早早起床,在每个佛像前虔诚磕几个响头,祈求不被毛二强捉到,祈祷工作顺风顺水,祈求家中平安,当然,还要祈求早日还清欠款。对于最后一条,罗小四祈求时难免有些敷衍和力不从心。
罗小四很快就上手了,铜板在他的铁锤下发出确凿的叮叮之声,他用十六天时间就敲出了莲花宝座,莲花座有四层,其上枋、下枋再做四重,束腰部分每面用铜丝勾出壹门转角部位做出束腰柱,束腰柱莲瓣形,下部做一个须弥座,在须弥座顶部,再做一层大莲瓣座。做完莲花座,罗小四便可以敲衲衣和佛手那些更为细致的部位了。
整个下午罗小四都沉浸在敲佛中。敲击时听不见别的声音,只有铜皮发出的响声。铁和铜碰撞的声音比铁与铁碰撞的声音好听多了不那么沉闷声部高了一点像在际之上。好在罗小四和蚕豆都是内向的人,不怎么说话,偶尔说几句,话音总是恰到好处卡在锤点之外。
你信佛么?罗小四问蚕豆。
蚕豆点点头。
罗小四说,信佛会怎么样?
信佛就是相信因果,蚕豆边敲边回答。
罗小四抬起头,似乎不太明白。他把敲好的莲花座放在一边,打算从地上拿起一块新铜皮。铜皮被掀起时,地面的泥土和草叶也粘了起来。突然的重见天日,一只甲虫梭地钻进地下,蚯蚓还在惊愕中,笨拙地将扭动身躯。一株刚冒出新芽的小草,被压弯了,叶子呈嫩黄色。
蚕豆说有个老和尚对他说过,欲知前世因,今生便是果。欲知后世果,今生作便是。
罗小四听得云里雾里,索性停下锤子,可蚕豆却不说了。
快敲吧,蚕豆说,敲着敲着你就明白了。
4
周末,寺庙里烧香的人比平常多了些,空中不时飘来袅袅香烟和梵音,抬头看着古刹悠悠,宝塔巍巍,听钟鼓楼响亮的钟罄之声,心境似乎得到一种解脱,对生命也似有了更深的体悟。
罗小四拿起地上的一块铜皮,按图卷起来,再用小铁锤轻轻地在接缝处颠着。当他再转过来看铜皮时,发现皮已经形成一只手臂。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很讶异和神奇铜皮在敲击之下,变得有了生命,有了灵魂。有一阵他突然握住这只手,那是佛的手,心中竟有些百感交集。
这天,蚕豆和罗小四也早早收工,坐在禅房旁边的石凳上剥蚕豆。天黑时分,罗小四往家里打了个电话母亲接的,王小梅不知去了哪里母亲这些年白内障越来越严重几乎接近失,所以大多时候在家里,减少走动罗小四问长问短后告诉母亲自己的现状,工作比之前好了,干净,环境好,而且又很隐蔽。家里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好的。临挂电话时,母亲突然嘤嘤哭起来,问她为什么哭也不说,罗小四心疼话费,心急火燎的,又不好硬来,只好耐着性子等母亲哭停下来。半晌,母亲才抽咽着说自己怕是活不长了,等不到儿子回来的那天了。罗小四便安慰起母亲,说现在的收入比之前多,还了债不就可以回去了。母亲全然听不进去,她的哭泣或许并不在此,果真,母亲说村里有传言说王小梅有相好的,邻村的,叫什么不知道,反正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她说罗小四又不在家,这事她作为婆婆又不好问,总之,这个家哪还像个家呢——
罗小四脑袋嗡嗡的,其实他早就有预料,两年前他悄悄回去一次,那是毛二强要卸他腿的那年家里来电说是母亲不行了到家之后发现母亲正在扫地,罗小四气不打一处来。王小梅说还不是你母亲想你了才出的这主意。罗小四背起铺盖就要走,他觉得这是拿他的开玩笑。不过,那次让罗老师心里凉了几分短暂的一宿他想和王小梅热乎一下,毕竟饥渴难耐,哪知王小梅极不情愿,扭扭捏捏,罗小四将这看成是分别多日的羞涩,当他霸王硬上弓时,王小梅突然哭起来,问她原因也不说,罗小四一慌,下面顿时蔫了,以至于多月不举。
其实,最让罗小四难过的不止这点,还有他们的儿子。岁大的小不点儿像个面疙瘩,一点都没有长,跟罗小四三年前离家一样一样的身高,一样的体重,一样的好哭,一样的流鼻涕。罗小四伸手去抱,儿子吓得后退,罗小四再向前一步,儿子便坐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嚎哭,好像面对的不是父亲,而是鬼怪。使罗小四心里一阵拔凉,他从来没有如此沮丧过,好像什么东西断了,不上去了
和母亲通话结束后,罗小四感到苦闷,委屈,愤怒,他简单扒拉了两口菜饭,便在寺庙里慢慢走。香客们已下山,寺门关闭,院子里香烟还未燃尽,烟雾缥缈。天井里有一放生池,静得象一面铜镜,倒映着一片片郁郁葱葱的树叶。夕阳照到水面上,水面依旧纹丝不动。暮色苍茫,大殿里看着有些昏暗,罗小四朝里望,一个和尚正在点酥油灯,烛光反射到大佛身上,像是披着一件闪闪发光的袈裟。大佛颔首低眉、若有所思,庄严,神圣,慈祥地凝视着前方,像在为苍生赐福。
罗小四跪下,又在佛前拜了拜,这次他倒没说什么祈祷的话,而是想起白天自己敲的那尊佛像了。不知道为什么,在敲成之前,罗小四觉得佛像多么亲切,手,脚丫,指甲,他敲手的部位时,感觉握住的不是佛手,而是某个朋友的手。
他又在其他几尊佛前磕了头。有的佛像咬牙切齿;有的朱唇微启,面带微笑;有的盘膝而坐,双手合十;有的金鸡独立;有的眼睛半闭,手持经卷。每一尊佛像都是神圣和威严的。
他经过禅房,特意从白天干活的地方经过,他在还未完工的佛像前坐下来,他将手搭在大佛的手上,这时,他在铜皮上摸到一处不太平整的翘角,便找出锤子,就着最后的光线,轻轻颠着,叮叮,叮叮。手臂不光滑怎么行呢,罗小四一边敲一边小声说道,他说手臂是一定要光滑呢,因为你是佛,每一根线条都必须完美,必须平整和流畅。我的手臂就不行了,罗小四继续唠着,我小时候留下的一道疤。嗨,都记不得为什么留的疤了。留疤没得事,就怕少指头断腿的,是吧。
罗小四顺着手臂一直摸到手指,检查是否有毛糙的地方,他歪着脑袋,最后一缕光线在佛手上打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一根指头弯曲,一根指头微翘……这手指多好啊,罗小四感叹一句,他说你知道吗我差点就少一根手指头了,如果,一定要剁掉一根,你说我该跺哪根呢?罗小四还没等到回答,自己便呸呸呸地朝地上吐两个水,不说这晦气的话哦,不说这晦气的话哦。他又往地上吐了口水,呸,没指头我怎么干活呢,哪根指头不是指头,哪根指头不重要呢,你说是不是?
罗小四放下锤子,对着晚霞渐退的天空长吁一口气。你说我该怎么办呢,罗小四缓缓地说,我年轻时头脑发热借了钱,现在我悔过了,我想好好过日子,可是,怎么就这么难呢——
难呢,难呢,难呢……回音半晌才落下,罗小四一阵恍惚,分辨不出是自己的还是谁的声音。他把目光收回来,落在佛手上,这只手圆润,饱满,光滑,他将自己的手搭在上面,像握手一样。
天黑尽了,罗小四才站起身,突然感觉脸上有麻酥酥的东西,手一摸,竟是两行泪。
5
往后的日子,罗小四每天都会跟佛像聊聊天,靠在那些只能称为零件的身体旁。蚕豆去做饭了,对付那只脾气骄纵的电饭锅他更擅长。天气越来越热,虫鸟们用各种叫声呼应着敲铜声。罗小四放下铁锤,手沿着佛像的各个细部慢慢移走,这是最好的检查铜皮平整的方法。检查完了就坐在一旁说说话,罗小四发现自己变得善谈了,他很喜欢这种倾诉的感觉。他聊起自己的老母亲,聊起不长个子的儿子,还聊到了老乡小武,他说上次打电话给小武,问工钱要到了没有。当然,罗小四早预料到了,老板不认账了。罗小四为此心疼了很久,不过,罗小四很快就宽慰了,他觉得如果没有那一别,现在怎么会在这里呢,你说是不是?
罗小四低下头,被地上一粒金灿灿的东西吸引,伸长脖子去看,原来是一朵指甲大的小花。那株曾被压在铜皮下的小草竟开花了。一阵风吹过,香樟叶纷纷落下,一片叶子落在小花上,压弯了花茎,罗小四赶紧将它移开。他捡来一些小树枝,折成手指长,在小花四周围城一道袖珍篱笆。这下好了,他对着小花说,没有落叶和虫子能欺负到你了。又一片叶子啪地一声打在佛脚上,罗小四也将其弹掉,并将落在佛像上的泥屑擦得干干净净。
寺庙的黄昏空寂无比,虫鸟们叫了一天也歇歇了,杏黄色的院墙,苍绿的古木,还有青灰色的殿脊,全都沐浴在橙色的晚霞里。他又闲聊了几句,直到蚕豆喊吃饭了才站起身。
我去吃饭了哦,他对佛像说。
半夜,神仙回来了,床板被踩得嘎吱响,听罗小四和蚕豆也醒了便聊起来。这几乎成了惯例,每天半夜三人聊一会,主要是神仙说,另外两个听。神仙聊的无非是澡堂里的事。他讲他的几个固定客户,一个是老板,一个是副镇长。神仙说身份虽有不同,可一旦把衣服脱光了,人人都一样。不过,今天有个当官的,脱了衣服还是一副官架子,这从走路姿势看得出,肩膀甩得厉害,连下面的小老二都甩来甩去神仙说到这儿兀自笑起来,好像那一幕又出现在眼前,他说自己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人的老二没见过罗小四也笑了几声,倒不是觉得好笑,而是对神仙的呼应。他知道这是神仙每天最放松和自信的时候,也是他话最多的时候,罗小四想到了“倾诉”一词,神仙向他倾诉,他向佛像倾诉,蚕豆呢,蚕豆或许在向那株棉花倾诉吧。
佛像越来越完整了,他们已经完成了螺状卷佛发。傍晚,一个散步到禅房的香客突然在罗小四面前扑通跪下,罗小四一愣,见女人嘴里念念有词,方才明白女人不是向他磕头,而是向佛像磕头。
待女人离开,罗小四再看佛像,顿觉得庄严起来。他对蚕豆说,真是好奇怪哦,这一锤一锤的敲击之后,铜皮就变得庄严起来哦。
蚕豆没有回应,继续认真地敲出佛的螺旋卷发。半晌才来一句,铜皮不会庄严哦,锤子也不会庄严哦,庄严的可是佛祖。
盛夏到来时,猫生了一窝小猫,一开始没发觉,稍稍大了点小猫们便从草丛走出来。每天做饭蚕豆便多煮一碗,用来喂猫。
澡堂夏天休假,再加上扩路拆迁,澡堂不得不拆除了,神仙也没活干,一连几天都像鸵鸟似的躺在床上,醒来后有点不知所措,他把猫抱在怀里,逗猫的样子像是在搓背,弄得小猫哇呜哇呜一阵叫。午饭后,神仙便摊开一副牌,给自己算命,那些简单的数字在神仙眼里变得具有了特殊含义,常常算完把牌拢到一处,眼睛惆怅的望向虚空
罗小四发觉神仙也有点“官架子”,腰挺得笔直,走路胳膊甩出天际。不过搓背这个工作还是深得他心,每天冲澡时,神仙都把罗小四摁在水池边上一顿讲解和示范。半夜神仙睡不着,便拉着罗小四讲澡堂里的事。
夏季越来越深,三个人挤在一起睡,燥热难耐,神仙便提出将床板抬到室外去,外面有凉风。他们找了块平整的空地,将两块门板搁在地上。果真凉快多了,静下心来,还能感到风在皮肤上游走。但外面蚊虫多,左右夹攻,两手不停地拍。神仙点了几支晒干的菖蒲,围着床板绕了一圈。好了,这下好了,神仙看着升起的烟霭说,这是天然屏障,蚊子飞不进来了。
烟雾缭绕,耳边却安静了很多,三人闲聊了几句很快便进入梦乡。下半夜,天有些凉,蚕豆卷起席子率先进屋去睡,罗小四和神仙也迷迷蒙蒙地跟了去。三个人挤在一块破席子上,罗小四挨着蚕豆,不小心碰到时,心里一惊,蚕豆太瘦了,肩胛骨像两把镰刀。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三人才从昏沉中醒来,上半夜与蚊虫的战斗,下半夜都睡得极沉。罗小四起身打开门,突然倒吸一口凉气——昨晚搁在地上的门板已被烧成灰烬。
三个人站在黑乎乎的地上愣了很久,一时回不过神来。罗小四发现那株小草已经结了籽儿,烟灰将它熏得遍身墨黑。
蚕豆将黑灰扫去,地上还印着一个方正的黑斑。又用水冲洗一遍,也无济于事,黑色的方块如同地上裂开的嘴,格外狰狞。
早饭后神仙下山找活去了,再没回来。罗小四记得神仙离开时的神情,他把牌用纸包好,郑重其事地放在自己的皮包里,像是将自己的命运安置妥当。
一连几天罗小四和蚕豆都没怎么说话,只有铁锤迟钝的声音叮叮响着。
佛像落成这一天,老板来了,罗小四第一次见到老板,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样。人又矮又瘦,背有点驼。腋下夹了个小皮包,上上下下指挥人抬挪。
佛像抬走的那一瞬,罗小四有种莫名的失落。他偷偷看蚕豆,蚕豆正坐在台阶上,手里还拿着铁锤,小猫喵喵地在他腿上窜上窜下。
这晚,老板请他们在山下的饭店大吃了一顿,叫了几扎啤酒。蚕豆喝了一点,主要是老板和罗小四喝。老板说做佛像也是功德之事,能消灾积德啊。罗小四便举起酒杯敬老板。老板又说下一个活儿已经接好了,离这儿不远,一个新的寺庙,需要不少佛像呢。
6
次日早晨,蚕豆没有起床,等罗小四做好早饭蚕豆还没醒,罗小四伸手推了推,顿时手下一凉。蚕豆死了。
直到丧事处理完,罗小四才知道蚕豆是个光棍,有一个养女嫁到外地去了,没赶得过来,罗小四按照其养女的谆嘱,将骨灰和蚕豆的积蓄寄了过去。
老板开车来接罗小四去下一个工地,临走时,罗小四把铺盖卷扣好,环顾四周,突然有些不舍,屋内除了一张床板和一只电饭锅,再无他物。一个人活着其实只需要这么丁点儿。罗小四鼻子一酸,他退出门外,正要关门时,突然看到了那株棉花。它在角落里仍然洁白无暇,比先前似乎更打开了一些,蓬松地柔软地挤在棉壳上。罗小四先洗了手,再用布将棉花轻轻包住,带在身边。
新的寺庙有种人喊马嘶的繁忙,水泥,黄沙,脚手架,电焊,混凝土泵……一切都在建设中,大雄宝殿等建筑已经完工,院子里还是一片狼藉。运输建材的卡车呼啸而过,负责绿化的人正在指挥,将一车车从乡野运来的泥土倒进花圃,泥土还带着浅绿,与这个喧闹的地方显得格格不入。冬青被太阳晒得蔫蔫的,地上撒满块状的草皮。
院子里有几处在做佛像,有像罗小四用铜皮敲佛的,还有用泥塑的。泥塑佛像已经完成大半,几个身手敏捷的小伙子正站在脚手架上给佛像上彩。罗小四站在下面看了一会,觉得有点意思,没想到泥也有如此大的作用。泥踩在脚下它一文不值,泥做成佛像就会受到祭拜。是不是泥变尊贵了,罗小四想不通,想不通的时候就会想到蚕豆,要是蚕豆在,定会说几句听不懂又好像有点道理的话来。
罗小四做佛的地方在大院西侧,特意留出的一块平整草地。铜皮已经来了,正整整齐齐地躺在地上,反射出黄橙橙的日光。
罗小四很快就加入这种热火朝天中,铁锤的叮叮声十分悦耳,间歇,会有土方车从他身边经过,掀起一阵尘烟,灰尘弥漫时,罗小四并不停下锤子,叮叮,嘛嘛,声音一丝不苟。成竹在胸,大概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他已经能够熟练地敲出各种弧线了。
晚上,罗小四和那些手艺人睡在新砌的放生池里,池子还未蓄水,池底的大理石十分光滑平整,主要是很清凉。手艺人将各自的铺盖卷展平,占得一席之地。罗小四想起和蚕豆睡在一起的时候,他把那株棉花拿出来,放在枕头旁边,棉花像是吸取了无数月色似的,变得格外莹亮,罗小四轻轻地摸一摸,心里便柔软了。谁能想到,如此坚硬的果壳之中竟能结出这般柔软的棉絮来。
大家三三两两地说话,拉家常,从奇奇怪怪的方言里可知人们来自天南海北。做泥塑佛像的小伙子们是江苏兴化人,把“鞋子”说成“孩子”,却把“孩子”说成“鞋子”。罗小四觉得有意思,一个人闷闷地笑。他和谁都不认识,只身一人,所以他便听大家说,大多时候听不懂,偶尔一两句笑话听懂了,也跟着傻笑一会。
有一阵,罗小四感到很恍惚,眼前的一切变得虚幻和极不真实,他居然和一群陌生人躺在放生池里笑得如此开心。他想起在上林寺的时候,有一次他问蚕豆,什么是快乐呢?蚕豆说,痛苦消失了就是快乐吧。而现在他的痛苦并没有消失,欠的债还在飞升,毛二强仍四处追击。可他竟暂时忘记那一份痛苦。看来一方的快乐不能抵消另一方的痛苦,但是却可以暂时忘记。他又想起草地上堆放的那些铜皮了,不久之后将成为一座座庄严佛像,这使他对手中的锤子感到某种特殊的意义。
泥塑佛像落成那天,罗小四也去看了。是在离他不远的大雄宝殿前,眼见着从塑钢里衬到泥身,再到上彩,一天一天地变化,一天天变得神圣。佛像有六米多高,加上一米六高的莲花宝座,将有八米之高。这座佛像将立在寺庙的最高处,因为佛像高大,底座和佛身不得不分开制作。
现在要将佛身座落到一侧的莲花宝座上。
吊车已经来了,工作人员正在检查液压系统和轮胎,并调节支腿。另一边,几个兴化小伙子正用绳子谨慎地环绕在大佛四周,脚手架已经拆除,吊扣已经连接,就等着操作人员一个起吊手势了。
然而,偏偏这时,莲花座那边一棵新栽的榆树被卡车撞倒了,正横亘在吊车的吊臂之间。大家心急如焚,不得不跑过去处理车和树的关系。罗小四也想过去帮忙,刚跨出两步,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个熟悉的人影。岂止是熟悉,简直是刻骨铭心。一开始罗小四以为是自己眼花,再仔细看时,吓得汗毛直竖。这么多年过去,他对毛二强仍是很惧怕。
罗小四赶紧躲在佛像后面,他确定毛二强并没有看见自己,但可恶的是,毛二强正向佛像这边走来。
因为需要起吊,所以佛像底部并没落在地上,而是用脚手架搭成一米高的镂空。毛二强越来越近,罗小四不知道该往哪躲藏,这新建的寺庙还没有可以藏身的绿化,唯一一棵高于人的大树刚刚还被撞倒了。毛二强的脚步声很特别,这么多年过去依然没变——一种后脚跟与地面拖沓出的漫不经心的哧啦声。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罗小四急中生智,腰一弯,迅速钻进佛像。
他长长吐了口气,心砰砰直跳。佛像肚里是一层坚硬的塑钢,几条含混不清弧线,有凸起的部分,有凹陷的部分。罗小四站不稳,便用双脚抵着两壁。他不知道毛二强怎么会在这里出现,是谁通风报信?还是碰巧经过?不过,他很快否定了前一种。
日光从几个细小的孔洞里透进来,这缘于一些细微部分没有处理好。罗小四将脸贴近小孔,正好可以窥见毛二强的一举一动——他比五年前瘦了一些,手臂上的雕龙画凤还在,与风吹日晒的墙壁一样,有了岁月的斑驳感。毛二强立在佛像前,仰头看了一阵后,不知道是不是大佛的神态让他肃然起敬,毛二强站直身子,将手上的小包夹在腋下,双手合十。因为距离较近,罗小四几乎能听见毛二强的喃喃祷词。正当罗小四凝神倾听时,突然,他看见毛二强朝他扑通跪下,手掌着地,连磕几个响头。罗小四一阵慌乱,气都不敢喘。他当然知道毛二强不是朝他跪拜,而是向佛像跪拜,哪有债主朝欠债的磕头呢。他的紧张是因为听见了毛二强的祈祷,毛二强一边磕头,一边祈求佛祖让他尽快捉到罗小四——
莲花宝座那边的树处理好了,树又回到原来的坑里。一颗树只需要一个坑。
人们又簇拥到吊车和大佛旁边。毛二强已经站起来了,但没有离开,而是兴致盎然地加入到观众行列。罗小四冒出一身冷汗,这时候如果出去,他将如毛二强祈祷的那样被债主活捉;如果不出去,又将随佛身落在莲花座上,存封至死。
佛身轻轻晃了晃,吊臂颤动——然而,罗小四还没想好如何抉择。他紧紧地贴着大佛,脸涨得通红,心跳加速。他从洞孔看向外面,人群攒动,竟有种俯瞰众生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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