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居在一家县级单位的新办公楼里写材料两年半多。“写材料”这个岗位准确定义是文秘,也属文员,但并不是所有文员都能写材料。在故乡,写材料的文秘人员统称“材料匠”,所以,情状马上明了了起来,因为木匠、瓦匠、工匠、漆匠约略如何,材料匠差不多类似,除了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占比的迥异,都属于“苦人儿”。
新建筑,老气象,毫无惊诧可言,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事儿,想起来,够咀嚼一辈子。但重点不在此,而是材料匠的心路历程。到这个单位之前,也是在一家行政级别比较特殊的单位写材料,待了只有半年多。再上一个阶段,作为总经理管理过一个铸造厂有几年。要说落差是有的,工资待遇起码不是一个级别,虽皆是聘用,材料匠的工资当时才六百元,慢慢涨到一千多,工厂一把手,两千元起步,毕竟已经是将近二十年之前的行情。
但凡是一个正常的成年人做什么决定,必有两个要件,首先是深思熟虑,其次则是落子无悔。在铸造厂里做老总,听上去似乎风光无限,其实私人小厂,老板都天天跑到坑里挖土,你个雇佣人员,能强到哪里去?只是忙,几个车间来回跑,从车床,到砂型,到高炉,到出库,没日没夜。后来事情累积了一些背景,恰好家里所有的外债还清了,又恰好有朋友介绍材料匠的工作,反正不是脑子一热就辞了。老板一家很淡定,在他们心里,你既然已经建立了完善的制度规章,而且工厂运营良好,现在来辞职,高兴还来不及。再后边的事情便很吊诡,接任的厂长本是老板亲戚,不到三十岁的样子,早先在厂里实验室,没有干上一年,下班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人没了。更夸张的还在于,此后,老板一家年年以各种理由打来电话,聊来聊
去,末了邀请回厂继续做管理。如此坚持,他们有十数载,一直到了“匹马南渡”,已经在淮南落下脚,类似的电话仍然响起,而且,又加码了一些条件,俗话说的覆水难收吧,最后一次郑重跟人家说明,感谢是感谢,坚决不回了。
从月薪两千,降到一月六百,即便后边涨到一千出头,妻心里的疙瘩肯定小不了。而前提是两个人一起商量过,走到行政事业单位临时工这一步,又都怀了一点儿不切实际的野望——可笑不可笑,已经是国企下岗人员了,为何还要“贼心”不死?况且,家里一丁点一丁点底蕴都没有,且穷得叮当响,安分守己地打自己的工不好么。可设使那样,不就没有故事了嘛。妻很不爽,又无计可施,那几年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再说回材料匠的心路历程,话说大抵有过一些社会经验的同志们都晓得,临时工,纵使你是文秘,在世俗的特定圈子里,你永远还是二等公民。所幸在那个新建筑的单位里,有一帮子小年轻儿,或许也会受习惯思维的影响,不过,明显程度差得太多了。他们每每嘻嘻哈哈坐到办公室里来,你忙,他们就自己聊,你不忙,大家便一起摆摆龙门阵,所以,这间接或直接地抵消了些许骨子里的忧愁。
每日独来独往。跟保安大爷打个招呼,从离自己最近的楼口上二楼,打开电脑的时候,说不定一大堆任务已经等到那儿了。加班是常有的事儿,特别越是节假日,领导的指示传来,必是大活儿。在那个年代,还没有禁酒令的颁布,偶尔中午跟亲近的哥们儿小酌两杯,回来门一锁被一蒙,睡上一下午,也是常事儿。关于“被一蒙”还有个典故,搬到新办公楼,除了局长、副局长,有的科股长都未必能有个独立办公室,再加上一张床,显然有点“木秀于林”了。世人的心态永远是患不均,凭什么一个临时工又是独立办公,又是独立电脑,还有床,一段时间以后,举报信从上头转回了领导手里。领导跟人家解释,写材料呀,需要静,时常加班,只能这样。一场风波虎头蛇尾,然而,一切刚开始喽,有人的地方就有阶级,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哪儿到哪儿哟。
数了半天手指头,才搞清楚,原来材料匠时代,自己年纪不过也才三十三四。那之前花六千块钱买了辆漏检的两厢夏利,天津出租车淘汰下来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黑车。这一点上没必要吹毛求疵,特殊的时期,特殊的世情,一个国家的法制进程是在不断进步的,以今日眼光,看十七八年前的事情,属于替古人担忧。偶尔会将夏利车开到单位去,讶异得半座楼的窗户上都有人影,是呢,一个收入低微的临时工,怎么能还有车呢。在私家车没有普及的岁月里,唯有经历过的人才晓得,家里有辆车的意义,即便是破车。就是这辆二手夏利,确乎立下了汗马功劳,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同事,哦,部分同事。父母多病,尤其是父亲,住院属于家常便饭,因而,光打的费一项,久而久之,也颇令人头疼。现在有车了,父亲愈加顺理成章了,常常是发个信息过来:受不了了,接我上医院。
确实一些心胸不怎么宽广又闲得难受的同事会侧目:临时工,独立办公,临时工,有辆夏利……绊脚石接二连三,尽管领导为了追求进步,深谙材料匠的重要,有些“庇护”,还是被或多或少添了一些堵。然而,有些话得烂到肚子里,一辈子,或者半辈子。好像北美崔哥有句话,什么没有时间病,没有时间死,大概的意思罢,材料匠很忙,忙到飞起。普通的材料,时间充足得很,最怕下“急蛋”,大周日的,周一临时有大会。一个重要的大会,记忆里最多出过六个文件——大领导讲话稿,局长讲话稿,单位汇报稿,某某科室工作总结,会议安排,会议通知。莫问为啥连通知都写,这是门玄学,有类似工作经验的人,会莞尔一笑。
简报、消息,在省里发表已经属于常态,国家级主管部门也给转过几篇,兴奋得大领导拍了桌子。又怎么样呢,再豁达,再通透,要说一点心理压力没有,那是胡扯,二等公民,谁愿意做?干得比谁都多,拿的比谁都少,你永远站在角落里。于是,穷则思变,又一次的辞职,两年半,弹指一挥,写的材料能堆到屋顶,挺好嘛。领导比较不愉,领导一脸严肃。
之所以写下这一段呢,没有怨怼,没有惆怅,原因直白,一切是自己选的,你从来只是路过的一个,谁会为路途中的风景抱恨抱憾了,事过则了。终究是见过风景的,也遇到过很好的人,遇到过很开心的事儿,特别特别重要的是,手中这支秃笔在那两年半的时间,不仅仅是案牍劳形,还曾帮过弱势群体,虽然不多,可放在任何一个当事人身上,都是艰难生活里难得的一缕光。
材料匠的工作与文学创作看似关系不大,其实,影响不谓不深远。因为,各种材料第一要求就是严谨,从行文到数字。一个字,一个标点,一次呼吸,一次停顿,要不断修改,不断精炼,既要高度,又要朴实,讲些云彩影儿有的没的骚话,谁听得懂?岁月蹉跎,反躬自省,原来人生里的每一次浮沉,都非无缘又无故。
若梵高之于左耳。若孙少平之于大牙湾煤矿。
风起于青萍之末。风兮风兮,恍似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