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绿叶中的乡愁
2022-09-16 09:19阅读:
老先生半真半假和我开玩笑:贾宝玉说过,男人是土做的,女人是水做的,一个名字用了四个木,你应该是木做的。
是也,非也。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父亲斗大的字不识一箩,所以给孩子取名字就不那么文化。但是喜欢树是家中的祖传,一代一代的影响,一代一代的传流,“无树不成院”成了习俗。家乡人有个习惯,每逢喜事,都得栽下一棵树。过年过节、迎婚出嫁、媳妇生孩子、小孩周岁、考上大学、新兵入伍、谁过生日等,既增添了喜庆气氛,也过得有纪念意义。今年栽几棵,明年栽几棵,几年下来,房前屋后早已绿树成荫,树成为兴旺的象征、福荫的象征。久而久之,九华老家也有了“花木之乡”的美名。
我出生在那年冬月,一家人憋得老半天,想不出个好名字。妈妈说,老大叫昌科、老二叫昌林,老三就叫昌森吧,树木多了家业自然兴旺,名字也就是个想头。
那年从部队回家探亲,我好奇地问,我出世时栽下的是哪一棵?老妈指了指门前那棵枇杷树。它的样子和别的树没什么
两样,却有一段不平凡的经历。那些年
“割资本主义尾巴”,今天割,明天割,猪不能养了,羊不能养了,鸡不能养了,没得什么可割了,就打起树的主意。“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树”,一群人拿着斧头、锯子,恶狠狠的要向树下手,老妈坐在树上死活不肯:“要砍就先砍我吧”。他们见老妈一大把年纪,也拿她没办法,只好罢休。那棵老树至今仍留有“青青一树伤心色”、“长条折尽减春风”(白居易)的神伤。老妈当年“舍命不舍树”的举动,启发了左邻右舍,大家纷纷效仿,保住了不少树。
树是有灵性的,越是喜欢它,长得越带劲。种树如育人,喜阴的喜阳的,喜旱的喜湿的,喜密的喜疏的,顺着性子来,自然长得欢。枇杷树旁栽了棵银杏,两棵树较上劲比着长。一个长树蓬,一个长个头,几十年下来,银杏长到十几层楼那么高,成了远近闻名的“大树大”。亲戚朋友初次来我家,问路,乡邻便说,李家好认,白果树最高的那家便是。喜鹊做窝攀高枝,哪里高往哪里做,那棵树上做了两三个。每次回老家,人未到,清脆悦耳的喜鹊声早已传来。“恰恰恰”,一群群时而从这棵大树飞往那棵大树,时而调皮地躲进大树丛中,只闻其声,不见其影。树是鸟的依靠,树多的地方鸟就多;鸟是树的知己,鸟多的地方,树长得特别旺盛。外地商人看中那棵大白果树,多次上门,想花大价钱买它进城,老妈笑着说,想买?连我一齐带着?我还指望它养老呢。
九华地处高沙土地区,土壤蓄水力差,不适宜水稻等农作物的生长,种植农作物费时费力,产量不高,长出来的谷物口感也不好。种粮不行就种树,有了树木就不愁不来钱。先是种苗圃,一片一片的来,种出甜头后,就慢慢推广开来。从普通树到经济树,再到名贵树。既有外来引进的樱花、香樟,也有土生土长的雀舌、桂花、银杏,还有品种多样的盆景、盆栽。上规模了,就干脆办起了植物园,生态园,产业化、一条龙,既增添了当地的绿化复盖,又源源不断给城里输送树苗,树种;既带来了可观的经济效益,又改善了生态环境。家兄经常开玩笑说,城里雾霾大,就到乡下来,这里的空气绝对一流。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高沙土虽然不适宜长粮食,但很适宜长竹长树,绿树成荫,照样赢得一片天地。
到了枇杷成熟的季节,村里村外一片喜庆。满树都是黄里透红、红里透香的果实,一嘟噜、一嘟噜,少的二三个,多的七八个,争相斗艳,有的如金鸡独立,喜登枝头,傲视群芳;有的似琵琶遮面,躲在叶后,金屋藏娇。每到这个时候,家兄就打来电话,两个小孙女一提回家吃枇杷,都高兴得手舞足蹈。枇杷树属灌木树,个头不高分杈多,孩子爬上去摘既方便又安全。自己摘自己吃,在绿色的树荫下分享丰收的果实,那种乐趣是喧闹的城市中很难享受到的。
收获的喜悦不但忙坏了一群群嘴馋的小鸟,也吸引了八方来客。这一带长出的枇杷皮薄肉厚核子小,口感纯正,味道甜美,颇具一方特色。有头脑的商家包装包装,专门打出了“九华枇杷”的品牌,成为长寿食品的一支。当地政府干脆顺水推舟,办起了“枇杷节”,枇杷搭台,经济唱戏。不少高鼻子蓝眼睛不远万里,慕名而来,一边吃着甜美可口的枇杷,一边“0K0K”赞不绝口。事后,他们还专门搞起了“绿化与长寿因果联系”的课题研究,要把乡村经验引向国际舞台。
调回南通工作那年,老妈送我的第一份礼物,就是两棵枇杷树苗。她指着树枝上的红头绳说,这个方向是朝南的,栽的时候还要朝南才肯话。果不其然,按照她说的办法,两棵树苗都成活了。第二年,又从老家带来两棵桂花,一同栽在楼下的车库前,这儿土壤肥沃,光照也好。一周浇一次水,半年上一次肥,五六年的功夫,就有一人多高。那年冬天,接连下了好几场大雪,雪把树枝压得弯弯的,喘不过气来。我连忙用竹竿把树叶树枝上的雪轻轻地敲打下来,下一次,敲一次。一边敲打,一边想起郑板桥的竹子、冯友兰的三松、鲁迅的枣树。绿之魂成就了多少大家文豪?
92岁高龄的老妈走的时候,她留下一院落的绿荫。每当我见到这些树时,就像见到她老人家一样。她那历经坎坷从不屈服的意志,只讲奉献不求回报的品格,淡定面世从不张扬的个性,在这些树上都能找到影子。所见深处是那挥之不去、永不衰落的树之魂。逢年过节,我都要到枇杷树前,闻闻枇杷花的芳香,摸摸葱绿光亮的叶子,和他老人家说说知心话。
树随人走,花遂心愿。人到哪里,树栽到哪里;家到哪里,树种到哪里。人不离树,树不离人,树木是人类忠实的朋友。春光一去人渐老,一晃就到了奔八的年龄,但一见到老家那一排排“去天无尺五”的水杉,那片“未曾出土先有节、飞向青云仍虚心”的竹林,滿园“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的桃花,让人年轻,让人生机,生命充满了活力。耳边风涛阵阵,满是心旷神怡,仿佛踏入与树之灵魂相交的、前世今生的缘。一树一获者,木也;一树百获者,春也;一树千获者,道也。“无树不成家”、“无林不成村”,一路青翠一村绿,村村庄庄绿罗带,才有诗意地栖舍。
藏在绿叶中的乡愁,一个把心留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