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李白诗传(14)|孟凤梅著
2024-11-25 20:19阅读:
第五章|莫使金樽空对月
八仙豪饮,力士脱靴
就在这美如画的风景中,李白突然想到,要开一间酒楼。
于是,在天宝二年的冬天,长安市最大的一家酒楼开张了。酒楼门前张挂着又大又厚的棉门帘,凡是有客人来,一有推门声响,店小二就会去撩起那厚重的门帘,好让客人更方便进店。一进到酒楼里,就会感受到温暖如春的气息,屋中烧着熊熊的炭火。
酒楼里,其中一间包厢的大圆桌上,已是杯盘狼藉——“酒中八仙”在此饮酒作乐,也真是又快活又伤感。
贺知章坐在首席,满脸涨红,狂态毕露,脱去帽子的他露出一头华发。邻座的正是汝阳郡王李琎,贺知章也不在乎什么姿态地位,打趣道:“花奴儿,亏着你是一位郡王,皇帝的侄子,一见那卖酒的小贩经过,眼神就忍不住随着去了,早已垂涎了吧!”而李琎也不让,笑着回敬:“我听说你有一次吃醉了酒,就跌进了井中,你那一口牙就是那时候掉的吧!”贺知章大笑。
李白随即想到了一个谜
语,便叫众人猜:“贺监捧腹——打一成语。”李琎抢着答道:“一望无涯(牙)。”这下子全宴席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贺知章看着李琎,眼中仍带着笑意,语气中却暗含着一些说不清的情绪:“你这小子脑袋这样灵光,怪不得皇帝夸奖你呢!”李琎也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皇上夸奖我,却累得父亲惶恐万分,忙跪下来说我不成才。也幸得皇上‘安慰’我父亲说,花奴儿才艺非凡,却欠缺刚毅果断,不是帝王之才,大哥不必多想。这样父亲才松了口气。”
贺知章继续打趣道:“既然你父亲将江山都让了出来,你又何不效仿,将这郡王之位也让了吧!”李琎拍手称道:“我真是没想到,这是一个绝佳的主意啊!如果真可以的话,自己去请求当个酒泉令,喝够了玩玩羯鼓,然后继续喝喝酒,每天过着自己喜欢的生活又何乐不为!可惜,这也只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罢了!”
李白看着李琎这位风流快活的青年郡王,却没想到他也有着这样难言的苦衷。渐渐静下来,却听见有谁在饮酒,发出“啧啧”的响声——原来是左丞相李适之在自饮自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贺知章看着他着实伤感,却也大笑道:“看这样子,活像是只鲸鱼在喝水啊!百余条河水给你都不一定够你喝的!你家中终日摆宴,却也不够你喝?”
李适之半眯着眼睛,半是回应半是自语:“酒是永远都喝不够的啊!”说完顿了顿,又吟了首诗:“朱门长不闭,亲友恣相过。年今将半百,不乐复如何。”
贺知章接过话来:“当时那样精明、干练之人,何时变成这样子了,你是怕那两只狐?”李适之从容说道:“狐假虎威,焉得不怕?”
左司郎崔宗之独自一人拿着酒杯,依靠在窗子旁独自忧伤,看着头顶的月亮,忽听得贺知章毫不客气地将他拉回现实:“你这小崔儿,袭封了齐国公还在伤感些什么?”崔宗之低下头饮一口酒,悠悠开口道:“我这样没才能的人,也只能依靠祖荫,得了个一官半职也不能做些什么,又有何用,只是坐着吃俸禄罢了。”
崔宗之边说着,边将注意力转向身旁的“逃禅侍郎”苏晋身上。只见苏吏部对着空酒杯在发呆,贺知章又开始打趣:“苏吏部,听说那慧澄和尚送了你一幅弥勒佛的绣像,你是整天供在家中的。你为何如此喜欢弥勒佛呢?”
虽然问之人有打趣成分,苏晋却还是一本正经地回答:“因为弥勒佛喜好饮酒,这点与我不谋而合,所以我专供于他。”贺知章继续问:“那请问这逃禅侍郎,你究竟是逃进呢,还是逃出呢?”苏晋仍旧一脸严肃地回答:“遇事逃出,遇酒逃入。”李白不禁拍案道:“好一个‘遇事逃出,遇酒逃入’!真可谓逃禅的三昧真言了!”
其实李白也正在心中感慨:早年间人称“王桀”的苏晋,如今身上哪还有一丝当年“建安七子”的慷慨义气?又是怎样的经历,才能将那通身的气质磨得一干二净呢?
焦遂实为布衣,有口吃,酒宴刚开始时也没说过什么话,酒后却大开话匣,全然忘记自己是口吃这件事情,被李白称作“足下可谓遣怀无术,忘世有方。”焦遂苦笑着拱拱手。
“草圣”张旭一手草书写得出神入化,一开始他乐呵呵地与人攀谈,酒后却独自端着酒杯在一旁呆坐着。却不料,在人们没注意之时,他忽然大喊了一声。贺知章看张旭那一大壶酒都空了,忙收拾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叫人拿来纸墨笔砚。原来是张旭的酒瘾上来了,连书瘾也犯了。张旭脱了外衣帽子,胡乱抓起笔,便洋洋洒洒地写起来。写了一张、两张、三张,他还没过瘾,最后竟将头发都散开来,活像个疯子。却不想这样的方法,将张旭的书法带到了另一重境界。“乐圣避贤”四个大字足占了一张大纸,笔锋坚韧又带着隐忍。李白发自内心道:“乐我杯中圣,避他讨人嫌。”众人皆会心一笑。
众人正谈论着张旭的书法,几个侍卫忽然闯了进来,叫着:“李学士奉召!”李白向那炕上一斜,高声说道:“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几个侍卫本想走上前来将其拖走,却被贺知章拦住了,他说:“李学士醉了,不能奉诏!”就将那些人打发了。随后,贺知章走到张旭身旁,抢过张旭的笔,用独有的粗狂草书题了首诗: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众人皆陷入深深的思索中——是啊,其中滋味,真是不足为外人道啊!
李白等待了三年,终于等到了能施展政治才华的机会,而不仅仅只是为皇帝或嫔妃吟诗作乐——当内侍从汝阳郡王府庆贺新春的宴席上找到李白,半醉半醒的他听说皇上找他去兴庆宫勤政务本楼时,真是狠狠地兴奋了一回。
玄宗早已在楼上饮茶等候他了,文房四宝皆已准备妥当,炉火也烧得正好。玄宗先让李白起身来饮一杯刚沏好的的新茶,然后便将诏令的大意跟他讲清楚,让他据以写一份诏书。原来,吐蕃三年前攻占了青海的石堡城,玄宗认为这是对大唐怀有不臣之心,虽然以前也出兵讨伐过,但因为没有合适的将才,出师不利,所以没能铲下心头的大石。
近几年,朔方节度使王忠嗣出师桑乾,几战皆胜,皇上十分高兴,封其为左武卫大将军,想让他带军去讨伐吐蕃。因此,这份诏书总体想要表达的意思,就是让吐蕃知道大唐的厉害。李白思索着如何才能写得颇振国威,却也犹豫着向皇帝提出了要求:“想请皇帝赐臣子无畏,臣神旺气足,方能尽其所能。”皇上饮着茶,幽幽地说:“但做无妨。”
李白便也没了顾忌,一边构思一边想要抬腿踩在御榻上,但脚上的靴子着实碍事,可自己刚刚洗好的手已拿了纸笔,再去摸靴实在不便。于是,李白便叫站在一旁的高力士将其脱下。
高力士怔住了——除了皇帝,还没有人敢叫自己做这些事情——他犹豫着要不要帮忙,手却不自觉地摸上了靴头,李白就势抽出了脚,于是,高力士便将另一只已伸到自己面前的靴子也脱掉了。正当高力士后悔刚才怎么没想到叫个小太监来帮忙时,李白已经完成了千字有余的诏书,洋洋洒洒,内容堂皇,措辞更是大气磅礴。
皇帝龙颜大悦,直夸李白是奇才,并吩咐高力士:“明日上朝颁诏以后,当授卿中书舍人之职。”自此之后,李白便司掌诏命,代草王言。
李白高兴得一夜未睡,却也不知这对自己来说,到底是福还是祸,自己未来的政途,会不会一帆风顺。
赐金还山,泪别长安
李白想,皇上吃喝玩乐了这么长时间,终于想要在政治上做些弥补了。他也为自己终于能做些正经事而高兴——很快,皇帝就要授予他中书舍人的职位——这个职位仅次于中书侍郎,主要任务就是为皇帝起草诏令,当然,在一些情况下还可以直接参与机密事件的讨论与决定。
想到以后便能有自己的住宅,还能与儿女团圆,李白非常开心。
第一次上朝,李白有些紧张,他赶到大明宫时,却还没几个人来。当那些官员陆陆续续打着哈欠来齐的时候,却也已经过了以往早朝的时辰。皇帝上朝第一件事情,就是宣布即将班师出征的诏命。于是朔方节度使、左武卫大将军王忠嗣就上前听旨。
只见朝臣中走出一位身高七尺,年方四十,身着戎装的男子——这便是王忠嗣。他仪貌堂堂,英姿飒爽,气度更是从容不迫。接过诏命的他不仅没有神采飞扬的神态,还有些许忧虑之色。只见他犹豫再三,还是高声说道:
“臣之先父,为国死难,殁于阵前。臣自幼蒙主上隆恩,养于禁中,赐名忠嗣。国恩家仇,无日或忘。虽屡有微功,未足以报。自陛下授臣重任以来,窃思当年提刀跃马,斩将夺旗,乃匹夫之勇,实非报国之上策。
“臣愿效战国李牧,西汉李广,以持重安边为务。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以逸待劳,必操胜算。万里边疆,固可不战而定。否则,征伐频繁,徒劳无功,兴师动众,动摇国本。昔汉武好四夷之功,虽广获珍奇,多斩首级,而中国疲耗,几至危亡。晚年悔之,改弦易辙,息兵重农,方使国家转危为安。
“况石堡险固,易守难攻。若贸然出师,屯兵坚城之下,必死伤数万,然后事乃可图。臣恐其所得不如所失,故请休兵秣马,伺其隙而取之,方为上计。伏望陛下三思。”
王忠嗣这番话说得李白出了一身汗。其实,李白如果是在其他场合听到这番话,必会上前紧紧握住王忠嗣的手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而此刻,朝堂上一片寂静,李白抬头看到玄宗阴沉的脸色,又悄悄地低下了头,众大臣也是面面相觑。宰相李林甫站出来说道:“陛下有诏,唯命便是忠,这天下事都是皇上的家事,你这样百般推阻,又是为何?瞧那宫门两旁的立仗马,每天只是乖乖的站着,不吱一声,享受的便是三等的俸禄,但凡发出了声音,那必招致杀身之祸!”
一番说辞,却惊着了李白——不是因为惩罚太大,而是他突然发觉,这样的人也能当这么久的宰相,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这个朝代真的像外表那样繁华昌盛吗?
李白正想仗义疏言,却被声旁的礼部员外侍郎崔国辅拉住了。
紧接着,王忠嗣又开始苦口婆心地劝皇上,最终语重心长地说:“朝廷频年出兵,今关中壮,已征行略尽,孤儿寡妇,遍于京畿。臣非贪生怕死,实不忍以数万人之性命易一官。愿陛下亦下轮台之诏,杜邀功之途,则社稷幸甚,苍生幸甚!”
此话说毕,王忠嗣便在朝堂上磕起了响头,一声声,一下下,鲜血流出来,染红了地面,却不见他有任何停下来的迹象。
皇帝没有任何表示,草草退了朝。李白回到翰林院,心情沉重,拿起一壶酒便开始豪饮,脑海中浮现的是王忠嗣满脸的鲜血和他那句:“臣实不忍以数万人性命易一官。”
李白决定给皇上上书,正抬手去抓笔,忽然有人来找李白。来人推门直入,原来是崔国辅。崔国辅是在李白以前初游金陵时结识的老朋友,两人志趣相投,尤其喜好乐府诗,崔国辅的小诗更是与李白清新、自然地风格异常相似,入朝为官后,错过福当过集贤殿直学士,后来又调任礼部员外侍郎。
十年的为官经历令崔国辅疲惫不堪,早就磨平了棱角,当年的雄心壮志也不知道到了何处。而后在翰林院见到了李白,他开始羡慕李白意气不减,诗情更胜当年。这虽然让他敬佩不已,却也十分担心。这里是朝廷,不比其他地方,官官相护,这里的昏暗又真是刚入朝的李白所能知道的!因此,今日在朝堂上,他看到李白欲将所想上奏,唯恐李白出什么乱子,白白断送自己的仕途,赶紧拉住了李白;此时,见李白正要给皇帝上书,他更是抓住李白的手开始劝说。
原来,王忠嗣本是皇帝最心爱的将领,没有人比皇帝更明白他的忠心。今日也幸亏是王忠嗣,换做别人,下场一定不同。
这些年,朝中内幕崔国辅早已清清楚楚。听了他说的事情后,天宝三年(744)春,李白权衡再三,终于上书“还山”。玄宗没有挽留的意思,却也赏赐了不少银两。
李白就这样捧着“赐金还山”手敕,呆了半日,痴痴地,像是一场梦境被惊破。想当初自己青年时代,听说玄宗是一位绝世明君,在招贤纳士上做足了功夫。可是如今,赤裸裸的现实却将自己的梦毫不留情地打碎。
恍惚间,李白觉得自己就像是宋玉——宋玉是楚襄王的良臣,才华出众,一表人才,行事高风亮节,而这样完美的人却态容易遭人嫉妒。那些善妒的小人变着法地诬告他,结果楚襄王真的听信了那些小人的话,将宋玉赶了出去。想到这,李白写下《宋玉事楚王》。想来想去,李白又觉得自己像是被遗弃的妇女一般,虽然品貌端正,人也正值花季,却因夫君薄幸而最终被抛弃——想那山中的藤萝还有松柏可以依靠,自己确实连草木都不如啊——于是,李白又写下了《绿萝纷葳蕤》以及《秦水别陇首》,候着更是直接道出了他的心声:
“秦水别陇首,幽咽多悲声。胡马顾朔雪,躞蹀常思明。感物动我心,缅然含归情。昔视秋蛾飞,今见春蚕生。袅袅桑结叶,萋萋柳垂荣。急节谢流水,羁心摇悬旌。挥涕且复去,恻怆何时平。”
在天宝三年(744)暮春的这一天,李白终于取下了头顶的学士帽,脱掉了身上的宫锦袍,换上了三年前穿的平民装,离开了翰林院,离开了曾经带给他快乐、也让他无限伤感的大明宫。离开了长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