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李白诗传(15)|孟凤梅著
2024-11-26 20:22阅读:
仙圣结缘,挚友情深
其实,早在李白想要离开长安前,贺知章就已离开了。
天宝三年(744)正月,贺知章再次向皇帝提出想要成为道士。那时的贺知章已经八十六岁高龄,落叶归根,他一心想返回家乡。
玄宗准许了,在他走的那天赋诗饯行,还举办了盛大的饯行酒宴。那日的宴会甚是热闹,上至皇帝太子,下至黎民百姓,都来到长安东门外的大长乐坡为贺知章饯行。
李白也去参加了那次宴会,眼前盛况空前,他却没有了享受热闹的心情。在宴会上,李白应皇上的要求,为贺知章写了首《送贺监归四明应制》,诗中有一句话:“借问欲栖珠树鹤,何年却向帝城飞。”其中之意,是问贺知章何时还能回到长安,回到皇帝身边。可是,李白自己也知道,这只是台面上的话,必须说得好听——那时候的贺知章,已经对朝廷彻底失望,是不可能因为一首诗而改变的。
李白在私下也送了贺知章一首诗——《送贺宾客归越》:“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诗中表达了对贺知章能还居故里,过上山间的自由生
活的羡慕之情,并没有一丝一毫希望他再次归来的意思。
诗文的最后一句,是用了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的典故:那时候的王羲之非常喜爱白鹅,而山阴的一位道士想请他书写《黄庭经》,就是用白鹅做的报酬。贺知章是当时有名的以草隶见长的书法家,李白在赞赏他的书法好之外,还鼓励他将“白鹅换书”的历史故事重演。
贺知章的离开,让李白深感震撼——仿佛走的并不只是贺知章这个人,更是李白在京城少有的能谈天说地、把酒言欢的忘年之交。贺知章离开,大多是对朝廷不满,而这种决然的态度,让李白也产生了不小的动摇之心。
于是,在院落中自饮自酌的李白写下了《月下独酌四首》:“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样大的京城,却让人感觉如此压抑,如此不容人——它就像是一座围城,城外的人千方百计想要进来,而城内的人却想着什么时候能出去——或许,这就是无法磨灭的心伤吧。李白离开了皇城,带着失望和孤独。
天宝三年(744)的五月,四十四岁的李白遇到了唐朝的另一位名垂千古的伟大诗人——杜甫。那时杜甫只有三十三岁,正值壮年,对仕途也充满期待。杜甫就像年轻时的李白,奔走于各处诸侯之门,却屡次干谒失败。几年之后,他虽小有名气,却仍旧苦无进身之门。
那时的杜甫居住在姑父家中,姑父很看重他的才华,姑母待他视如己出,却不幸去世得早。
从二十四岁进士及第以来,杜甫一直是一介布衣,心中自然压抑。来到东京后,城中的纸醉金迷、官场中的尔虞我诈都让杜甫无法忍受。在苦闷无法倾诉之时,杜甫最希望的便是找一位志同道合的朋友一吐衷肠。这个时候,杜甫听说李白“赐金还山”——对于李白的大名,他耳闻已久,可惜却一直苦无机会相见——李白二十五岁初游江东之时,杜甫在河南巩县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杜甫出游吴越之时,李白却远在江淮;这一次,终于有机会能与心中渴慕之人见面,杜甫喜不自胜。
然而,杜甫也不是没有担忧——这位曾经的待诏翰林学士,又是敢让“高将军”脱靴的狂客,可愿与自己这样的凡人相交?杜甫想了想,感觉自己在高攀,但转念一想,自己曾游历那些翰墨场,也曾受到过郑州刺史崔尚和豫州刺史魏启的夸奖,说自己的文章像班固、杨雄。虽然他们的夸奖是出于激励后辈之心,但自己在干谒不成这几年,也写了几百首诗篇,比如《望岳》《登兖州城楼》《房兵曹胡马》《画鹰》等,自认为是毫不逊色的。
所以,杜甫鼓起勇气,参加了洛阳人士为李白举办的洗尘宴会。
当杜甫步行至著名的酒商董糟丘开的“洛阳酒家”时,宴会已经开始了。主客忙着向李白敬酒,却没有人记得为杜甫向李白引荐。
杜甫坐在一侧,开始慢慢打量李白:本应身穿学士服的李白今天只着了一身葛服,头戴角巾,完全是隐士的打扮——他不应是满面意气、放荡不羁的狂人吗?而眼前的李白虽气宇轩昂,但眉目间却有着淡淡的愁思,笑声爽朗,仔细听来,却有些勉强之意。当人们向他询问翰林学士的生活时,李白也很巧妙地避开了那些话题。
大家在宴席上皆忙于客套,没人注意到的细节却落在杜甫眼中。偏偏这受到冷落的杜甫让李白更为注意——起初,李白只是注意到席间有人频频向自己投来敬慕的神色。慢慢寻找之后,便找到了独自坐在一旁,却镇静自若的杜甫。在李白眼中,这面容清癯、身着素衣的青年却带着超凡脱俗的风情傲骨。
李白向邻座之人打听杜甫姓名,邻座之人却用满含食物之嘴吐出“杜二”二字。李白听后站起身来,举起酒壶挨桌斟酒,然后走到杜甫面前,像看着十几年前的自己一般看向他,不免有些羡慕:“让我向‘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作者杜子美敬上一杯美酒!”
杜甫完全没有想到李白会这样为自己斟酒,原本喜悦的心情更平添了几分激动,杜甫连酒杯都没拿稳,刚刚斟满的酒洒出了半杯。
李白却毫不在乎,继续为他斟满了酒。杜甫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一口饮尽杯中的酒然后拱手向李白恭敬地敬了个礼。他看见李白也欠身,拱手。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却感觉已说过了很多。第二日,杜甫到李白的寓所拜访,两人畅谈许久,直至夜幕已深。
李白向杜甫讲述了待诏翰林与赐金还山之事其中真正的现实,最后总结道:“总之,待诏翰林前期是骑虎不敢下,而后期则是攀龙忽堕天。”李白说这些的时候,杜甫忽然明白了初见他时为什么会是一身隐士扮相,并且面容萧索的原因,不禁感慨万分,但又无法安慰,只能说这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李白却叹息:“只怕这祸还没完啊!高力士未报脱靴之仇,张垍没消脱袍之恨,又怎能轻易善罢甘休呢?”于是,李白就将自己想要从高天师受道之事说了出来,又摇着头念了两句诗:“抑余何为者?身在方士格。”已身为方士,他们还能拿我怎么样呢?杜甫只能同情地看着李白,说道:“吾兄用心可谓苦矣!”
接下来的几天里,杜甫都与李白在一起,听李白讲述在长安的见闻,以及京城中“酒中八仙”的故事。
杜甫听后,将这八个人写进了诗中,于是,便有了《饮中八仙歌》。每人三句描述,却将其神态气韵描写得分毫不差,像是杜甫亲自在场一般。李白看了连连称赞:“这简直就是顾恺之的笔墨啊!”杜甫连忙笑着说:“过奖,过奖。”
那时候的李杜二人不会想到,若干年后,他们会成为诗仙与诗圣;而他们的诗篇,也成了中国文坛上少有的璀璨明珠。
访道求仙,石门伤别
李白与杜甫本想多聚些日子,但李白得去开封拜托族祖李彦允代请北海高天师受道箓,而杜甫也要为刚过世不久的继祖母写墓志——两人既然都不能再耽搁,就约定即日起程,然后于秋后在梁园重聚,一同访道求仙。
开元年间的宋州已经改名叫睢阳郡了,但城东的梁园却一直是一处旅游胜地。他们在梁园重聚时,也恰好遇见了高适。高适,原籍渤海,却久居宋中,梁园附近就是他的居所。他在开元末期曾被封为丘县尉,却因不得志辞官归来,过起了渔樵夫的生活。杜甫是高适的旧友,于是三人便相约一路同游。
高适想趁着这秋高雁飞的大好时机,在梁园的孟诸大泽打猎。于是,他们一同前往梨园。三人都是好酒量,可醉酒之态却大不相同——高适是酒越多,话越少,虽说数杯难醉,但就是有话不说;杜甫则是喝多后比平时更加狂放,激烈许多,一改平时老成之态;李白喝到半醉之时就会放声高歌,大醉后就会拔剑起舞颇为豪放。
打猎时,李白最活跃,高适最沉着,而杜甫则最有耐心。每当李白打下一只大雁,都会高兴得不能自已,将大雁举过头顶,边骑马边大叫,一口气足足能跑几十里——原本是要回西南的睢阳,却兴奋地跑到东北的单夫去了——这可害苦了高适和杜甫,让他俩好找。
有时在夜间,杜甫会听到李白说梦话,有时也会听到他高声呼救。杜甫明白,李白心中的创伤并不是一时半会可以消除的。仔细想想,李白要去受道箓,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除去自己心中的痛苦吧!这样想着,杜甫却越来越难以入眠。
天宝三年(744)的十月,在济南郡道教寺院的紫极宫里,传来了声声钟响。缕缕香烟烛火熏得院中白鹤都搬了住处——这里,正是李白这位新道徒入教仪式的场所。
院中有一处高约三尺的土坛,四角均张挂着神幡,上面画着八卦。土坛周围是祭祀用的粗麻绳,麻绳上挂着纸钱,当中的大神案上供着众神的牌位。
高天师特意从北海郡赶来,此时正披头散发,踏罡步斗。十几位信徒神色严肃,衣冠整洁,每人都将手背在身后,一个跟着一个地环绕在神坛前,边走口里还边振振有词。
转眼已过了七天七夜,他们除了凌晨有片刻休息的时间,吃些素食喝点水,大都时候都是昼夜不眠地重复做着之前的事。
好不容易到了第七日的上午,高天师重登土坛,大家打起十二分精神走完最后一圈,然后齐齐向土坛前集合,受高天师的“道箓”。
李白此时身体虚弱,冷汗满身,已处于半昏迷的状态。而当高天师叫他的名字时,他却不得不慢慢地移步向前。然而,高天师的“真言”,他也是只听得断断续续,愈发不清晰:“凡道士者,大道为父,神明为母,虚无为师,自然为友……慎言语,节饮食,勤修炼,戒嗜欲,……炼尔冰雪之容,延尔金石之寿。……”
当李白从高天师手中接过白绢朱文写的“道箓”,将其系在左肘时,他已耗尽了力量,瘫在地上。李白昏睡了整整三日,从昏迷中醒来时,还庆幸自己熬过了那七日最煎熬的受箓时光,正式成为道教弟子。这样一来,便可名隶紫府,品登仙箓,如此便能了却凡尘,忘情尘世,也就能永远摆脱愁苦。
回到鲁东后,李白用玄宗给的钱财造了一幢酒楼,邀请裴旻叔侄和孔巢父等人前来,三日一小聚,五日一大聚。而更多的时候,是李白自己在酒楼上的小窗前自斟自饮。后来,李白又造了一座丹房,一眼丹灶,还亲自带人上山去采集矿石,然后生火炼丹,夜以继日地守在丹炉前。看着那五颜六色的火焰,李白幻想着自己已升了仙,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而当他守够七七四十九天后,那五颜六色的矿石已经变成了灰白色的粉末。李白闭着眼一口吞了下去,却不想肚子疼了三天。
妻子刘氏原以为李白会高车驷马,载着满车金银归来,没想到李白一身道服,两手空空。玄宗赐的金钱,李白不是造了酒楼就是建了丹房,几乎全花光了。刘氏闹着要走李白也就由着她了。她走后,却出现了一个“海石榴”。这“海石榴”原是邻家之女,因为丈夫在外发了财,有了新欢,将她给休了。于是,李白收留了她。也幸得她的照顾,李白才免死于酒精和丹药之毒。
第二年夏天,杜甫邀请李白去济南。济南郡马李之芳是北郡太守李邕的从侄,他见郡中的古亭年久失修,眼看就要倒塌,就出资重新修葺——他们约好新亭落成的那日,便是聚会之时。宴会中,李白不但见到了杜甫、高适,还见到了李邕——现在的北海太守。
两人相见,刚开始没有太多语言,就那样互相看着对方,却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李白苦笑着,叫李邕莫再取笑,众人也都是欢笑满堂。李白望着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家,见他越老越精神,心想:真不愧是名扬天下的贤太守,不畏权贵的干将!李白讲述了他在京城“攀龙堕天”的经历,李邕则倾诉了自己屡遭贬谪的苦难。
早在开元十三年,玄宗东封泰山之时,李邕就是陈州刺史,很受当地人们敬爱,他便以为升迁为丞相是早晚的事。然而,有李林甫那样的人存在,李邕的愿望怎么可能实现——他不但没有得到升迁的机会,反而遭到李林甫等人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诽谤、排挤。李林甫早已看出李邕确实是自己所畏之人,唯恐他夺了相位,于是三番五次设计陷害李邕。听了李邕的遭遇,大家唏嘘不已。
这年秋天,李白和杜甫又在鲁郡北郭的范十庄盘桓了数日。范十是李白在济南李之芳宴席上结识的一位隐士,他居住的地方甚是幽寂僻静,让李白和杜甫很想登门造访,却不想这山路实在太过崎岖,李杜二人迷失了方向。
当找到范十山庄的大门时,李杜二人甚至都等不及那小童去通报,就直直地闯入门内。范十一开始没认出来这两个衣冠不整、满身狼狈的人是谁,定睛一看,又惊又喜——这两位诗坛的新星如今这样一副狼狈模样,真是好笑。
范十吩咐小童取来新鲜的瓜果蔬菜,还有家酿的黄酒来招待这两位稀客。酒过三巡,三人仍旧兴致高涨,天南地北、奇闻逸事无所不谈,但绝口不提自己的曾经的功名。之后,李白大醉,便脱去外套衣帽,躺在一块大石头上唱起陆机的《猛虎行》:“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恶木岂无枝?志士多苦心。”直到夜半时分,他们才意犹未尽地回屋休息。
就这样,他们在范十庄上逗留了近十日。白天饮酒散步谈心,夜晚便挤在一处共枕而眠。范十感慨道:“你们两个,还真是像亲兄弟!曹丕的那句‘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却真真极不合你俩!”
临别之际,范十邀请这两人赋诗留念。于是,便有了李白的《寻鲁城北范居士》,以及杜甫的《与李十二白寻范十隐居》。
不久后,李白和杜甫两人的分别之日也到了,李白在尧祠石门为杜甫饯行。杜甫脱口成诗:“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如今一别何时再见,又何时才能再干几杯兰陵美酒呢?于是,李白也赋诗一首:“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两人就此拜别。不久后,李白便去了江东,杜甫则上了长安。虽然两人身在两处,心却在一处,互相寄予诗语,各舒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