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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姑舅亲

2025-08-23 14:53阅读:
1969年冬天,留在我记忆中的,除两次到村街上看社员们敲锣打鼓游行和一场大雪外,还有就是商定带我去给姑奶奶拜年,其他的便没有什么印象了。
对游行的印象,也只是依稀记得人们排着长长的队伍振臂呼口号和震天响的锣鼓声。
记得那年入冬后,一直是响晴天。伴着“嗖嗖”的西北风,天气干冷难捱。快到年节的时候,突然下了一场大雪。那雪丢棉扯絮般,下了一天一夜,足足有两尺多厚。
大雪过后,生产队的农活就很少了。一天上午,两个年轻社员正在我家的屋门上用红油漆刷“忠”字,突然我家院里走进一个比我母亲稍大一些的女人,对我父亲说:“你姑让我给你们带个口信,说很想你们,也想看看侄孙子,让你们哥几个带着孩子去看她。”
那女人口音有点侉,与我婶子几乎是一样的声音。就听我的父亲应道:“麻烦你了嫂子,这满地的大雪,你从大西头跑这么远的路来告诉俺们,真不知道怎么谢你!你最近家走了?”
在屋里做针线的母亲听到说话声,走了出来,说:“嫂子,屋里坐吧。”又招呼我,“快叫大娘!”
我赶忙喊了声:“大娘!”
那女人摸摸我的头,应了声:“哎!真乖。”抬头接着说,“这不快过年了嘛,俺家走了一趟,看看老人。到娘家村正好路过你姑家门口,看到你姑拄着拐棍在那儿打望什么呢,见到俺,她老人家便交给俺这个任务,让俺把口信捎到……”
那女人走了。刷完红“忠”字的社员也走了。父亲对母亲说:“我去跟大哥、老三商量一下,定个时间年后给姑拜年去。已经有几年没看望姑了。老人家七十好几的人了,她想自己的亲人哪!”
我随母亲回到屋里,有些急切地问母亲:“娘啊,‘你姑’是谁呀?刚才那个‘大娘’说‘你姑’想你们,还说想看看‘侄孙子’,‘侄孙子’是谁?”
母亲“咯咯”笑出了声,拍拍我的脸蛋儿,说:“‘你姑’啊,就是你爹的姑,也就是你的姑奶奶;‘侄孙子’说的就是你,也就是你姑奶奶娘家传宗接代续香火的人儿啊。”其实,我那时对母亲说的“传宗接代续香火”的话根本不明白,就听母亲接着说道,“你姑奶奶家与带来口信的那个‘大娘’的娘家是一个村的,属蠡县——你婶子娘家那个县——跟咱们不是一个县。”——对
这些话,那时我依然有些懵懂。
父亲与伯父、叔叔商定,年初三,他们老哥仨带上我,去蠡县的张家庄村给我的姑奶奶拜年。
听说带我去给姑奶奶拜年,母亲满面笑容,说:“六岁的小伙子了,还是头一次出远门呢。”但很快,母亲脸上的笑容没有了,看看我父亲,说,“孩子连件像样的小大衣儿也没有,这么冷的天,只穿着棉衣棉裤,怕是受不了啊!”……
那年过年的情形我没有太多的印象了,只记得母亲郑重其事地教我学磕头。母亲说,大小伙子了,不会给长辈磕头哪行?到姑奶奶家拜年,一定要记着,须得先给姑奶奶磕头,还要依次给每个长辈磕。又说,到了姑奶奶家要乖,给长辈们该叫什么就叫什么,不能太腼腆了,太腼腆了不让人待见。还说,在姑奶奶家要安静,不能到处乱跑,也不能伸手乱摆弄东西,要好好坐一边听大人们说话。
大年初三到了。那天我们早早吃了早饭。母亲从一个比我大七八岁的远房本家侄子那儿,借来了一件毛蓝色斜纹布面的棉猴,给我穿在身上;父亲从我大姑家借来了一辆自行车。很快,叔叔从他们屋里走了出来,伯父也骑着自行车来了。
按照伯父的安排,我由伯父带着,坐在伯父自行车前面的大梁上;叔叔,则由我父亲带着。出发前,母亲两手捧着被棉猴帽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我的头,重新把那一大堆嘱咐我的话又交待了一遍。然后,我们到村街上的合作社,买了两包细馃子(我们这里也叫“干巴馃子”)。不算大的两包细馃子用粗糙的黑灰色包装纸包着,上面封着红纸贴,由叔叔拎着。
一路上的情景,留在我记忆中的只有刺骨的寒冷和一眼望不到边的皑皑白雪,还有就是叔叔的一个笑谈。
记得我们刚刚经过了一个叫齐家营的村子,我突然感到尿急,便说:“我想撒尿。”伯父招呼父亲和叔叔说:“路,到这儿就一半了,停一下方便方便吧。”
哪知道当伯父把我从自行车上抱下来时,我却不能站立了——两脚麻木得一点感觉都没有。父亲见状,忙赶过来用两只胳膊架到我的腋下,说:“你这是坐大梁硌得血脉不流通了。先憋一下,咱活动活动就好了。”说着话,双手架着我上下轻轻地颠着,大概有一分多钟吧,我的两脚才慢慢恢复了知觉。
伯父和叔叔每人卷了一支旱烟,美美地吸着。父亲扶着我,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到路边,我解开裤子,痛快淋漓地撒了一泡尿。尿完了,我突然感到周身一紧,“激灵”一下打了个寒颤,随口说道:“哎呀,真冷啊!”
在一旁吸烟的叔叔笑着说:“你觉得这就算冷了?告诉你吧,咱这里不算冷,东北那地儿才是真冷呢,冷得那叫一个邪乎!”
东北在哪儿,我根本不知道,更不知道那冷得邪乎是多冷。于是我问叔叔:“那里有多冷啊?”
叔叔猛吸两口烟,把烟屁股扔到雪地上,一本正经地冲我说:“有多冷啊?这么跟你说吧,那儿的人们冬天时候都要随身带根棍儿,不然不敢出门。”
“为么呀?”我有些急切地问。
“因为呀,那边儿天儿太冷,在外面解手立马就给冻住,必须用棍儿敲。不带棍儿,那儿的人们根本没法解手。你想想,那天儿得有多冷?”
我一脸吃惊得点点头。看着我那深信不疑的神色,父亲和伯父都“哈哈”笑出了声……
到姑奶奶家,很多细节我都记不得了,甚至给姑奶奶磕没磕头也没有印象了。只记得姑奶奶端坐在炕上,炕边放着一个弯头拐杖。姑奶奶是个很老的老太太,面容白皙,慈眉善目,满头的白发,在脑后绾着一个圆圆的发纂,穿一身黑布衣服,右手拿着一块蓝布手巾。见我们到来,姑奶奶手里扬着那块蓝手巾,高兴地大声嚷着:“哎呦!可把你们盼来啦——满仓啊,我娘家人到了,快把炉子捅旺些!”
从另一间屋里走出了一对与我的伯父年龄相仿的男女。父亲让我喊大伯、大娘。随后又有两个比我年龄大的孩子也来到了姑奶奶屋,父亲让我叫姐、叫哥。
我喊大伯、大娘的那两个人,嘴里简单寒暄一句,便开始捅炉子添煤、倒开水。
姑奶奶拉着父亲哥三个细细地端详着,嘴里不停地说:“我老了,不中用了,耳又聋眼又花,尤其是这腿脚不跟劲,离了拐棍寸步难行。我就天天盼着你们来——我想你们啊!”说着,便用那手巾擦起眼泪来。接着便逐个问家里的情况。得知我伯父仍然单身,嘱咐道,“三十出头了,年纪不算小了,别瞎挑拣,快找个合适的成家吧!这时间忒不禁过啊,一晃就老了!”又把我拉到她跟前,两手紧紧攥着我的一双小手,问我几岁了,叫什么名字。我一一回答着。听我回答得干脆利索,姑奶奶便笑了。她给我解开棉猴的纽扣,说着“把外面这层脱了吧,这屋里暖和,穿着棉猴不得劲儿。”便给我脱去了棉猴,然后,又攥住我的手,抬头对大家说,“你们可都要记住这句老话:‘姑舅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这是上了古书的,一点不错。满仓啊,你大两岁,以后你要带好头,表兄弟间多走动,勤来往,不能把亲戚撂生了!”说着话,姑奶奶又抹起眼泪来。
那位我叫大伯的人一直没再说话。我父亲哥三个纷纷表示,让姑放心,以后一定多抽时间来看望姑姑。并说,姑说的话忒对,姑舅亲,是永远的,到多怎也是断不了的……
那天还说了些什么,中午吃的什么,我一概记不得了。只记得我们走的时候,姑奶奶不顾父亲他们阻拦,执意下炕,拄着拐棍送我们到屋门口。姑奶奶拉着我们的手不放,流着眼泪反复嘱咐着:“我不中用了,哪儿也去不了。我活着,你们一定常来看看;我死了,你们也要常来常往,千万不能断了这门亲戚。‘姑舅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啊!”
我父亲哥三个点着头,也都流下了眼泪……
那天分别时,还有一个环节在我脑海中留有深刻印象。我们走出姑奶奶家院子时,伯父对一直面沉似水没有说话的那位表大伯说:“满仓哥,你妗子的丧事上,也没管你们顿像样的饭,只吃了碗小米干饭,那都是村里管事的做主儿弄的,别介意啊!哪天你再去,我单独请你吃席。”
听了这句含有解释、邀请,又有些揶揄的话,我的那位表大伯依然面沉似水,扬了扬手,说了句:“十里不同俗,俺们这边‘事由主办’!”……
就在那年的秋末,我们接到了姑奶奶去世的丧信。
依着传统,姑太太殁了,娘家人要全部出动前去奔丧。于是我的父亲驶着生产队的一辆牛车,拉着我的母亲和我们兄妹、婶子和两个女儿,还有我的大姑,满满当当一车人,前去为我的姑奶奶送葬。我的伯父和叔叔各骑一辆自行车,先行前往。
记得那天在姑奶奶家院子里,挤挤挨挨都是身穿白衣的人。成殓姑奶奶的那口黑漆棺木,停放在姑奶奶家有些破败的青砖北房的堂屋。中午,我们每人吃了一碗小米干饭,喝了一碗白菜汤。午后出殡,我们一行人跟着到了坟上,看着姑奶奶入土为安,我们便坐上牛车,一路摇晃着回了家。
打从姑奶奶去世后,我们与那位叫满仓的表大伯一家,便再也没有了来往。慢慢地,对满仓大伯一家便淡忘了,这门亲戚也彻底断绝了……
多年以后,大概是我刚刚参加工作不久吧,偶尔与母亲念叨起我那仅见过一面的姑奶奶,又想起当年姑奶奶流着眼泪反复说的“姑舅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老话,我感慨说,看来那句上了古书的老话,也不是铁打的定律——姑舅亲,不也是说断就断吗?
听我这样说,母亲用温暖的眼神望着我,道:“孩儿啊,‘姑舅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老话原是不错的,那是有骨血管着的,叫……那句话怎么说?哦,叫‘血脉相连’吧?但还有两句老话你想必没听说过:一句是‘姑死了,舅走了,剩下老表不来了。’另一句是‘三年不上门,当亲也不亲’!为什么会这样呢?”母亲止住话语,沉默了,似乎在给我思索的时间。好一会儿,看我一脸的茫然,母亲才长叹一声,说,“唉!说到底,都是穷闹的……”
我点点头,深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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