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浅谈汉赋名篇《 七 发 》
2014-08-12 23:10阅读:
浅谈汉赋名篇《七发》
汉赋《七发》乃西汉枚乘所作,其文虽无赋名,实为赋体华章。承上启下,○○逸响卓绝。一开屈宋之后赋文平实简淡说理单一枯弱之敝,叙事则规模宏大,词韵生动;状物则铺张淋漓,惊心动魄。创新出奇,体开别路,成为赋体文章孕育生发百年而臻于成熟的第一标志。
《七发》一文中的主人翁吴客为了使楚太子病愈,先以音乐、饮食、车马、游观之乐激发楚太子的情绪,企图以心动而后体动来冲破太子终日沉溺腐朽享乐的状况,但也仅只是田猎和观涛使太子有了些微的兴趣。直至最后,吴客用推荐方术之士讲论要言妙道的道理,才终于叫楚太子内心受到震动,扶几而起,惊出一身大汗,霍然病愈。整篇文章与同时期赋文相比,文学价值在一般之列,但它突出的讽谕意义已显示出后来汉赋主要特征的端倪,更重要的是它叙事铺陈,规模宏大,寓理于情,辞藻富美。写田猎则逐马鸣镳,奔腾咆哮;写观涛则波疾涛吼,惊心动魄。体现出了从屈原、宋玉等人的楚辞到司马相如、扬雄等人的大赋出世之前,一个完全成熟的新文体的一应俱全的本色和先行者的风韵。
一、《七发》一文与其前后赋文相比,有三个一般的不同点。
①《七发》的文章长而完整,以“七”为志,首开赋文体式。
《七发》之前,荀子的《赋篇》是世传第一篇作者确凿的、篇名上带赋字的文章。它以韵散相间和问答体结构,分别叙写礼、知、云、蚕、箴等5种事物,被刘勰称之为“遁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文心雕龙·谐隐》)。但五赋都
是短章巧治,重在明理。《针赋》全文只有一段共33句,全文用两韵,偶句押韵为主,中间有散句则用者、邪两字相迭以补语气衔接。贾谊是枚乘同时代人,他的遗文《鵩鸟赋》有两段共108句。基本上以偶句押韵为主,文句中楚辞的典型用词“兮”字贯穿始终,表现出人在汉朝文在周的辞骚逸风。枚乘的《七发》与前两者则大不相同,全文有11段共448句。整篇文章把吴客为了说服楚太子拔身于享乐的泥淖,竟然一口气列举出了七件事情,精心铺排,穷尽丽辞,以身同亲历的情感,写透了七件事情所蕴涵的微言妙道,最终达到了目的。当然,绝不是说赋文只有七体一个样式,而是说,枚乘的七体构筑了一篇赋文基本完整的模式,从此宣告赋文终于在结构上和内容上都臻于完美自成一格了。《七发》为了创造恢宏气势,篇幅的合理硕长和起落完整成就了文体上的一大突破。这是汉语言文学从古赋正式跨出进入新体汉赋领域的最早实证。
②《七发》彰显理事并重,首开赋文状物抒情喻理之路。
汉文学古赋初起,唯重说理一道。《七发》出世,一改旧貌,以复式地叙述集中辩析事物的根本情理,天地河山,任意纵横,笔力千钧,猥集一的,打开了新体汉赋的蓬勃之路。在此之上,枚乘的勇于创新精神难能可贵。贾谊则不同,盛名天下,奇才雄视,却始终没有跳出幽怨愤懣的私字的据囿,文学创作上虽有本能的冲撞,却又终于脱不掉旧式的窠臼,成为其短暂人生中郁郁不得志的政治抱负的联璧合珠。他的名篇《鵩鸟赋》,仅就理与事的处理上,与《七发》相比,就是一篇显露着进步的主动,又终于舍不去传统束缚的典型汉赋文章。《七发》说理,不是刻板地述说,而是使用大量极富想象力的事物的生动场面,调动飞禽走兽如霹雳闪电般的大声大色来加强论说的力量和神韵。叙述一波三折,笔笔生辉,刘大杰先生在《中国文学发展史》第五章第三节中说:“从楚辞到司马相如、扬雄诸人的赋,《七发》确是一篇承先启后的作品。”贾谊的《鵩鸟赋》则不然,文章为两段,第一段写由“鵩集于舍”一事引起舍主人予的发问。第二段是予对“口不能言”的鵩鸟的臆答。基本是平铺直叙,顺势敷衍,无峰无波,一味讲理,虽为大才,却仍显出了情窒偏隅,难通至理的逼仄像。
从贾谊回溯,屈、宋等人之赋皆文短而事单,词实而少夸,理多神淼而少奇曲,句多遗诗韵而少散言。屈宋如此,其余又何须论哉。
③《七发》承前启后,突兀旧赋窠臼,飚立汉赋新风。
赋文的形式上,《七发》已离开楚辞兮字句式,开始熟练地显露散文风格。遣词造句也更加宽泛活跃,打破了旧赋的板滞和拘泥。下面试就宋玉《九辩》中的第一、二节与《七发》中关于音乐之美的一段描写为例,试比较两文词语运用的特点。《九辩》是前人一致认为的宋玉作品,形式上有明显的屈辞影响。它的一二节从“悲哉秋之为气也”到“心怦怦兮谅直”共有47句,第一段是短兮字句在前,后一句押韵;第二段是兮字在句中,押韵方式前大半是偶句韵,后小半是句句韵。词语上没有艰深古奥难通的,句子几近于通俗文言。属于直抒胸臆,平铺漫议,不饰奢华,不务隐曲的诗散互为的文章,从它双声迭韵词的运用和一句扬一句抑的咏叹调式的排列看,是典型的楚辞模式,其间还有上古《诗经》的影子。极少奇词丽句,全文围绕着郁结之气,不甘年迈,壮志无日的哀叹来铺叙,情感真挚动人,但的确略无华缀而缺少大气。
《七发》的写法就大大不同了,描述音乐美的一段文字共34句,吴客从“龙门之桐”说起,用了众多词语,诸如千仞、百丈、淡淡、烈风飘霰、飞雪、雷霆等等写自然现象。用朝暮之间的鹂黄、鳱鴡和羁雌、迷鸟等以孤桐为家,独鹄、鲲鸡终日翔号孤桐上下,来敷写琴材天生的高尚稀绝;用以野蚕丝为弦、孤子钩为隐、九寡珥为约,师堂操琴奏《师畅》、伯牙弹琴为之歌的宏大演奏场面,形容琴的珍奇与高贵,绝言妙辞极尽了琴乐之美。尤其是文中引用了一段歌辞,进一步写出了琴乐所达到的效果,大大增强了文章的优美情趣,增强了文字背后的讽劝效果。这些作文的技巧,在汉赋以前的赋文中是绝对看不到的,这也正是《七发》之所以脱颖前人之处。
《七发》既有承前的品质,也有启后的作用。我们再试分析比较稍晚的司马相如《上林赋》中一段关于舞乐之美的描写,看看两文的区别。
《上林赋》是专写帝王游乐的,是司马相如的代表作。全文14节,从叙述上林的地理位置开篇,以下连用12个“于是(乎)”开头的篇章,层层递进,步步深入,既大开大合又精雕细琢,把一座皇家游乐的园林写得光怪陆离气动河山。第11节写舞乐之美,共49句,它的舞台是与天地同大的“颢天之台”“膠葛之寓”;它的乐器是重12万斤的大钟,最神圣的灵鼍大鼓;它的歌舞是最古老的“陶唐氏之舞”“葛天氏之歌”;它的声势是“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山谷为之荡波”;它的内容包含巴渝舞姿,宋、蔡乐曲,淮南一带的干遮曲,文成颠地的边地歌;还有荆、吴、郑、卫之声,韶、濩、武、象之乐;参加的人员有俳优侏儒,狄鞮之倡,青琴宓妃,等等等等,凡“所以娱耳目乐心意者”,全都“丽靡烂漫”在眼前了。她们绝殊、妖冶、刻饰、绰约、柔桡、妩媚,她们“芬芳沤郁”,“皓齿灿烂”,“色授魂与,心愉于侧”,游乐的天子当然“酒中乐酣”,“芒然而思,似若有亡”了。这一大段描绘,除去具体的不可比之外,形而之上方面,无论在场景、在气势、在词汇、在想象力上,在利用文字创造出来的文学意境上都远胜《七发》那段对古琴音乐的描摹。所以,前人早有定论,称司马相如的赋文是汉赋全盛时期的辉煌代表。但,在原有基础上的继承的成熟,也恰恰证明了枚乘开创者奠基人的地位和形象。
二、《七发》一文与其前后赋文相比,还有一个本质的不同点,它反映在《七发》的语言音韵上。
下面对荀子《赋篇》中的“针赋”,枚乘《七发》中的第6
段“登山游乐”,司马相如《子虚赋》中的第2段“楚有七泽”(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编·第一册》1979年第一版)加以分析比较。
①荀子的《赋篇·针》共有语句33句,有韵字23个,分别押韵在阳、宵、元、职、质、缉、脂、鱼8个韵部。其中23个韵字有10个为撮口呼字,13个为齐齿呼字,没有开口呼字和合口呼字;14个为阴声韵字,9个为阳声韵字。总体情况是:韵句整齐,全为四字句,用韵划一;23个韵字中齐齿呼字多于撮口呼字;阴声韵字多于阳声韵字。
②枚乘《七发》中的第6
段“登山游乐”,共有语句56句,其中韵句31句,即31韵字,用韵分别属之、鱼、元、幽、质、侯、阳、真、侵、蒸、东、药宵、铎、职等16个韵部。31韵字中有10个为撮口呼字,10个齐齿呼字,10个开口呼字,1个合口呼字;31个韵字中有16个为阴声韵字,15个为阳声韵字。总体的情况是:撮口呼字多,齐齿呼字与开口呼字相等,只有一个合口呼字;阴声韵字比阳声韵字多。
③司马相如《子虚赋》中的第2段“楚有七泽”,共有语句60句,其中韵句29句,即29韵字,用韵分别属幽、支、侵、蒸、铎、侯、耕、文、歌、鱼、元、阳等12韵部。29个韵字中有18个为撮口呼字,2个齐齿呼字,8个开口呼字,1个合口呼字;29个韵字中16个为阴声韵字,13个为阳声韵字。总体情况是:撮口呼字明显较多,齐齿呼字较少,开口呼字最少;阴声韵字比阳声韵字多。
上面三例文章,分析各自语言规律,可以得出以下几点结论:
第一、《赋篇》用韵律最高,《七发》和《子虚赋》相差不大。依次排列为69%、55%、48%。韵句所占文句的比例依次为:70%、55%、48%。
第二、《赋篇》韵部归字最多,《七发》和《子虚赋》相差不大。一个韵部归字数依次排列为3字、2字、2字。
第三、《赋篇》23个韵字中没有开口呼和合口呼字,撮口呼字少于齐齿呼字;《七发》中四呼字齐全,但开口呼和齐齿呼字占绝对优势;《子虚赋》中四呼字齐全,但撮口呼字占绝对优势,齐齿呼字较少,合口呼字最少。
第四、三例文章的韵部字,共同一个特点,那就是阴声韵字多于阳声韵字。阴声韵字与阳声韵字的比例数字依次为:1:1.5、1:1.1、1:1.2。
《赋篇》的用韵和用字,正是《诗经》时代的孑遗。文中只有撮口呼字和齐齿呼字,正是它产生较早的语音历史印迹。名虽已有,实还未达于符实,正是《赋篇》在中国汉语言文学史上一抹极其别致的颜色。
《七发》《子虚赋》则已经与《赋篇》大为不同。两例在用韵用字上反映出来的相差不大,正是同时期文学作品应该有的基本一致的音韵现象。《七发》与《子虚赋》虽属同代人的作品,但枚乘和司马相如毕竟是年龄上的两辈人,他们在文学创作上的差异,虽属微小的但又是清晰到语音骨子里的痕迹,也在以上他们各自的例文中通过用韵用字的比例反映出来了。《七发》与《子虚赋》的不同,显示了自身实为文学新体汉代大赋开山之作的标志形象。
王力先生《汉语音韵》(中华书局·1998年12月第二版)一书所载的语音表中,i音汉字的发声主要是生理器官舌头的作用,而音韵学上所称的撮口呼字恰恰就是以i音是否在韵头或者i音是否为韵母的主要元音来区分的。i、u、y三个介音是研究汉字韵母结构的标志音,以其有无与变化来定名四等呼音的字。在语音变化中,舌头是主角,而i音介于音进音退的进程,则是最活跃的一大动因。《七发》比之《上林赋》,齐齿呼字比例大而撮口呼字比例小的现象,说明了它在语音发展上落后于《上林赋》的实质,恰好又从反面证明了自身首开风气之先的大意义。
汉字韵母的日渐成熟,展示着语音不易察觉的进步,《七发》本身独特的文字形式所表现出来的文化意义启示我们:
一、中国是一个多民族共同生活的大国,有着诗韵一般壮美的灿烂文化,汉语言和方块字的悠久历史和巨大内蕴,有待深入研究发扬光大,造福全人类。
二、汉语言具体形式的本质是韵的组合,赋体文是自屈原、宋玉以来一种新诞生的韵体文,贾谊的赋文是汉赋的先声代表,枚乘的赋文是汉赋的成熟标志,司马相如的赋文则是汉赋的辉煌巅峰。赋体文无可争议的是中国汉语言文学的韵文向散文进步转化的关键性环节。枚乘的《七发》则是其间当仁不让的“马首”,具有破土尖笋、裂壳鹰雏的鲜活与强劲,值得重视和深入研究。
三、在中国汉语言文学史上,从初始的单音、单字、单词到联绵、迭韵、乃至于铺排韵仄以成文学,从成熟的声韵规律到骈俪、行散、韵散乃至于文散,种种变化和进步都遵从了向着赋体文而去之后又从着赋体文而出的总轨迹。可以说,赋体文承载了汉语言文学的神经中枢之功,其中宏大乃至于万千气象,细微乃至于蛛丝马迹,直至今天都仍然倒影、饱含、孕育着汉语言文学远古的和未来的无限风光。
四、汉语言文学形式的本质是语音构成的韵律之美,而韵律之美的根本在气韵、在气势,在流畅奇妙、恢宏远博,在吞吐天地宇宙,积聚阴阳五行,在用缤纷陆离之辞、狂浪抑扬之韵描摹世间一切的伟大与渺小,呼吼人类一切的旧况与憧憬。气势壮阔辉煌,是赋体文章比之其它同类的最突出最妖娆最根本的亮点。
枚乘的《七发》就是赋体文章气韵圆通昂扬立世的第一篇,就是独领风气之先,昭示后来之重的“这一个”,犹如长江黄河的初起之泉,细小的同时即极具了后来的一切价值和伟岸,值得我们长久地研究和扎实地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