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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陶渊明的人格和诗风

2011-11-27 19:02阅读:

前言
晋建立后数十年间,诗坛几乎被玄言诗占据着。从建安、正始、太康以来诗歌艺术正常发展的脉络中断了,玄言成分的过度膨胀,使诗歌偏离了艺术,变成了老庄思想的枯燥注疏。陶渊明的出现,才使得诗歌艺术的脉络重新接上,并且增添了许多新的充满生机的因素。陶诗沿袭魏晋诗歌的古朴作风而进入更纯熟的境地,像一座里程碑标志着古朴的歌诗所能达到的高度。陶渊明又是一位创新的先锋。他成功地将“自然”提升为一种美的至境;将玄言诗注疏老庄所表达的玄理,改为日常生活中的哲理;使诗歌与日常生活相结合,并开创了田园诗这种新题材的作品。他的清高耿介、洒脱恬淡、质朴真率、醇厚善良,他对人生所作的哲学思考,连同他的作品一起,为后世的士大夫筑了一个“巢”,一个精神的家园。一方面可以掩护他们与虚伪、丑陋划清界限,另一个方面也能使他们得到休息和逃避。士大夫对陶渊明的强烈认同感,使陶渊明成为一个令人永不生厌的话题。
一、陶渊明的生平简介
陶渊明(365?—427?),又名潜,字元亮,号五柳先生,谥号靖节先生,浔阳紫桑(今江西九江附近)人。
渊明生活在晋宋易代之际十分复杂的政治环境中,他的曾祖父陶侃曾任晋朝的大司马;祖父做过太守;父亲的官职大概更低一些,而且在陶渊明幼年时期就去世了。在重视门阀的社会里,陶家的地位无法与王、谢等士族相比,但又不同于寒门。陶侃出生寒微,被讥笑为“小人”,又被视为有篡位野心的人。由此可见,他的后人在政治上的处境是相当尴尬的。
陶渊明在紫桑的农村里度过少年时代,“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归园田居》其一),“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饮酒》其十六),便是在农村生活的真实写照。他常说因家贫而不得不出仕谋生,这固然是实情,但也不能排除一般士人想要建功立业的动机。“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其五)就透露了陶渊明的这种想法。他在29岁时曾任江州祭酒,不久即辞职。后来江州召为主簿,他未就任。晋安帝隆安二年(398),陶渊明到江陵,入荆州刺史兼江州刺史桓玄幕。安帝义熙元年(405)八月他请求改任彭泽县令,在官八十馀日,十一月就辞官归隐了。陶渊明彻底觉悟到世俗与自己崇尚自然的本性是相违
背的,他不能改变本性以适应世俗,再加上对政局的失望,于是坚决地辞官隐居了。辞掉彭泽县令,是陶渊明一生前后两期的分界线。此前,他不断在官僚与隐士这两种社会角色中做选择,隐居时想出仕,出仕时想归隐,心情很矛盾。此后他坚定了隐居的决心,一直过着隐居躬耕的生活,但心情仍不平静。他在诗里一再描写隐居的快乐,表示隐居的决心,这固然是他真实的感受,但也可以视为他坚定自己决心的一种方法。在后期他并非没有再度出仕的机会,但他拒绝了。晋朝末年曾征他为著作佐郎,不就。刘裕篡晋建立宋朝,他更厌倦了政治,在《述酒》诗里隐晦地表达了他对此事的想法。到了晚年他贫病交加,宋文帝元嘉四年,陶渊明去世前写了一篇《自祭文》,文章最后说:“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呜呼哀哉!”这成为他的绝笔。死后,朋友们给他以谥号“靖节先生”。他的好友颜延之为他写了诔文。
陶渊明的作品,,在他生前流传并不广。他的作品今存诗121首,赋、文、赞、述等12篇,另有一些作品的真伪还不能确定。他的思想既融合了儒道两家之说,又来自个人的生活实践,具有独特的视点、方式和结论;而思考的结论又付诸实践身体力行。他的思想还受到玄学的影响。
陶渊明一生大略可分为三个时期。第一时期,晋孝武帝太元十七年(392)陶渊明28岁以前。由于父亲早死,他从少年时代就处于生活贫困之中。第二时期,学仕时期,从太元十八年他29岁到晋安帝义熙元年 (405)41岁。第三时期,归田时期,从晋安帝义熙二年(406)至宋文帝元嘉四年(427)病故。归田后20多年,是他创作最丰富的时期。他的五言诗可大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继承汉魏以来抒情言志传统而加以发展的咏怀诗,一类是几乎很少先例的田园诗。陶诗的艺术成就从唐代开始受到推崇,甚至被当作是“为诗之根本准则”。陶渊明死后 100多年,萧统搜集他的遗文,区分编目,编定了《陶渊明集》 8卷,并亲自写序,作传。后来,北齐阳休之又在萧本基础上,增加了别本的《五孝传》和《四八目》,合序目为10卷本《陶潜集》。
二、陶渊明的人格
安贫乐道与崇尚自然,是陶渊明思考人生所得出的两个主要结论,也是他人生的两大支柱。
1、“安贫乐道”是陶渊明的为人准则。他所谓的“道”,偏重于个人的品德节操方面,体现了儒家思想。他特别推崇颜回、黔娄、袁安、荣启期等安贫乐道的贫士,要像他们那样努力保持品德节操的纯洁,绝不为追求高官厚禄而玷污自己。他并不是一般地鄙视出仕,而是不肯同流合污。他希望建功立业,又要功成身退,像疏广对疏受所说的“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他也考虑贫富的问题,安贫和求富在他心中常常发生矛盾,但是他能用”道“老求得平衡:“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咏贫士》其五)而那些安贫乐道的古代贤人,也就成为他的榜样:“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咏贫士》其二)他的晚年很贫穷,到了挨饿的程度,但是并没有丧失其为人的准则。
2、崇尚自然是陶渊明对人生的更深刻的哲学思考。“自然”一词不见于《论语》、《孟子》是老庄哲学特有的范畴。老庄所谓“自然”不同于近代与人类社会相对而言的客观物质性的“自然界”,它是一种状态,非人为的、本来如此的、自然而然的。世间万物皆按其本来的面貌而存在,依照其自身固有的规律而变化,无须任何外在的条件和力量。人们应当顺应自然的状态和变化,抱朴而含真。陶渊明希望返归和保持自己本来的、未经世俗异化的、天真的性情、所谓“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归去来兮辞序》),说明自己的质性天然如此,受不了绳墨的约束。所谓“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园田居》其一),表达了返回自然得到自由的喜悦。在《形影神》里,他让“神”辨自然以释“形”、“影”之苦。“形”指代人企求长生的愿望,“影”指代人求善立名的愿望,“神”以自然之义化解它们的苦恼。形影神三者,还分别代表了陶渊明自身矛盾着的三个方面,三者的对话反映了他人生观里的冲突和调和。陶渊明崇尚自然的思想以及由此引导出来的顺化、养真的思想,已经形成比较完整而一贯的哲学。
总的来说,陶渊明的思想可以概括为:通过泯去后天的经过世俗熏染的“伪我”,以求返归一个“真我”。陶渊明看到了社会的腐败,但没有力量去改变它,只好追求自身道德的完善。他看到了社会的危机,但找不到正确的途径去挽救它,织好求救于人性的复归。这在他自己也许能部分地达到,特别是在他所创造的诗境里,但作为医治社会的药方却是无效的。陶渊明是魏晋风流的一位代表,魏晋风流是魏晋士人所追求的一种人格美,或者说是他们所追求的艺术化的人生,用自己的言行、诗文使自己的人生艺术化。以世俗的眼光来看,陶渊明的一生是很“枯槁”的,但是以超俗的眼光来看,他的一生却是很有艺术气息的。他的《五柳先生传》、《归去来兮辞》、《归园田居》、《时运》等作品,都是他艺术化人生的写照。他求为彭泽县令和辞去彭泽县令的过程,对江州刺史王弘的态度,抚弄无弦琴的故事,取头上葛巾漉酒的趣闻,也是其艺术化人生的表现。而酒,则是他人生艺术化的一种媒介。
三、从陶渊明的诗歌分析诗风
陶渊明的诗风基本上可以概括为清新自然,毫无雕琢气息。他把平常的生活诗意化,他的诗是情景事理的浑融,平淡中见警策,朴素中见绮丽。
1、田园诗
陶渊明的田园诗会写到农村的风景,但主体是写农村的生活、农夫和农耕。以自己的田园生活为内容,并真切地写出了躬耕之甘苦,陶渊明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人。他的田园诗有的是通过描写田园景物的恬美、田园生活的质朴,表现自己悠然自得的心境。或春游、或登高、或酌酒、或读书、或与朋友谈心,或与家人团聚,或采菊于东篱,以及在南风下张开翅膀的新苗、日渐茁壮的桑麻,无不化为美妙的诗歌。如“山涤馀霭,宇暖微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时运》),写山村的早晨,晨雾渐渐消失,南风使新苗长上了翅膀。“邻曲时时来,抗曲谈在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移居》其一),写邻居和自己一起谈史论文的情形,那种真率的交往令人羡慕。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其一:“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馀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守拙与世俗,田园与尘网,两相对比下,世人归田后感到无比愉悦。南野、草屋、榆柳、桃李、远村、近烟、鸡鸣、狗吠,眼之所见耳之所闻无不惬意,这一切经过陶渊明的点化也都变得诗意盎然了。“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一远一近,“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以动写静,简直达到了化境。
他的田园诗有的着重写躬耕的生活体验,如《归园田居》其三:“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这是一个从仕途归隐田园从事躬耕者的切实感受,带月荷锄、夕露沾衣,实景实情生动逼真。而在农耕生活的描写背后,隐然含有农耕与为官两种生活的对比,以及对理想人生的追求。
他的有些田园诗是写自己的穷困和农村的凋敝。如《归园田居》其四:“徘徊丘陇间,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没无复馀。”通过这首诗可以隐约地看到,在战乱和灾害之中农村的面貌。农村的一切在陶渊明的笔下都显得如此的美丽质朴、简单却透露出清雅,平淡中透露出永恒。
2、咏怀诗与咏史诗
陶渊明的咏怀诗和咏史诗内容有相近之处,咏诗也是咏怀,不过是借史实为媒介而已。他的咏怀诗有些是以组诗的形式写成的,如《饮酒》、《拟古》、《杂诗》。他的咏史诗所咏的对象偏重于古代的任务,如“三良”、“二疏”、荆轲,以及《咏贫士》所写的古代贫士。这些咏怀、咏史之作,铭心啊地继承了阮籍、左思诗歌的传统,又有陶渊明自己的特点。这就是围绕着出仕与归隐这个中心,表现自己不与统治者们同流合污的高尚品格。其中有对自己生平的回顾,如《饮酒》的第十九首;也有对社会的抨击,如《饮酒》的第二十首。当然也不乏惋惜不乏激愤,如《咏荆轲》。从《杂诗》其二:“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遥遥万里辉,荡荡空中景。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聘。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可以看出,陶渊明的忧愤是深而且广的,这首诗写一个不眠的秋夜,用环境的清冷衬托出自己心情的孤独,又以时光的流逝引出有志未聘的悲凄。陶渊明的这些咏史诗咏怀诗都毫不雕琢,清新自然,朴素淡雅。
3、行役诗
陶渊明的行役诗都是他宦游期间所作,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就是悲叹行役的辛苦,表达对仕宦的厌倦,反复诉说对田园的思念和归隐的决心。悲叹行役的辛苦原是此前行役诗的共同内容,而后两者则是陶渊明所特有的,而且越到后来这两种情绪就越强烈。那种失去自由的无奈之感,成为这类诗的基调。如“目倦川途异,心念山泽居。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始作镇军参军经阿作》)“久游恋所生,如何淹在兹。”(《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其二)“诗书敦宿好,林园无世情。如何舍此去,遥遥至西荆。”(《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这些诗都清新自然,毫无雕琢气息。
4、赠答诗
陶渊明的赠答诗颇能见证他对朋友的敦厚感情。赠答是古已有之的传统题材,传位苏李赠答的诗歌以叙离情见长,曹植的《赠白马王彪》以抒发忧愤著名,刘祯的《赠从弟》表现了高洁的品格,嵇康的《赠秀才入军》展示了洒脱的情趣。陶渊明的赠答诗又有他自己的特点:以他真挚的感情、家常的内容、隽永的意味、既不火热也不冷淡的语调,为自己塑造了一位仁者的形象。如:“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停云》)“飘飘西来风,悠悠东去云。山川千里外,言笑难为因。良才不隐世,江湖多贱贫。脱有经过便,念来存故人。”(《与殷晋安别》)《答庞参军》是陶渊明赠答诗中最为深沉的一首:“相知何必旧,倾盖定前言。有客赏我趣,每每顾林园。谈谐无俗调,所说圣人篇。或有数斗酒,闲饮自欢然。我实幽居士,无复东西缘。物新人惟旧,弱毫多所宣。情通万里外,形迹滞江山。君其爱体素,来会在何年。”诗里有欢聚的回顾,有离别的伤感。也有殷勤的叮咛,语重而情深。这些诗歌中也蕴含这陶渊明清新自然、真挚贴切、毫不雕琢的诗歌情怀。
总的来说,自然不仅仅是陶渊明的人生旨趣,也是它诗歌的总体诗风。他作诗不存驰誉之心,生活中有了感触就诉诸笔墨,既无矫情也不矫饰。他说;“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五柳先生传》)又说:“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饮酒序》)由此可见他的创作态度。陶渊明的诗歌声吻和节奏,舒缓而沉稳,给人和蔼如斯的感觉。陶渊明的诗多用内省式的话语,坦诚地记录了他内心细微的波澜,没有夺人的气势,没有雄辩的力量,也没有轩昂的气象,却如春雨一样慢慢地渗透到读者心中。他的诗歌不追求强烈的刺激,没有浓重的色彩,没有曲折的结构,纯是自然流露,一片神行。但是因为他人格清高超逸,生活体验真切深刻,所以只要原原本本地写出来不加雕琢就有感染力。他把日常生活诗化,在日常生活中发现重要的意义和久而弥淳的诗味。
四、陶渊明的人格与诗风的关系
陶渊明的人格与诗风是紧密相关的,互相印证着彼此的存在。他的任真、安贫乐道、崇尚自然的人格促成了他自然、情景事理的浑融、平淡中见警策、朴素中见绮丽的诗风。情景事理的浑融表现了陶渊明描写的景物并不追求物象的形似,叙事也不追求情节的曲折,而是透过人人可见之物、普普通通之事,表达高于世人之情,写出人所未必能够悟出之理。陶渊明的诗重在写心,写那种与景物融而为一的、对人生了悟明彻的心境。他无意于模山范水,也不在乎什么似与不似,只是写出他自己胸中的一片天地。他的诗歌发于事,源于景,缘于情,而以理为统摄。在南风下张开翅膀的新苗,伴随他锄草归来的月亮,依依升起的炊烟,不嫌他门庭荒芜重返旧巢的春燕,在中夏贮满了清阴的堂前林,床上的清琴,壶中的浊酒,以及在他笔下常常出现的青松、秋菊、孤云、飞鸟,都已不是寻常的事物,它们既是客观的又是体现了诗人主观感情与个性的,既是具象的又是理念的。他诗中的“理”并不是抽象的哲学说教,而是在生活总亲自体验到的,其中包含着生活的情趣。他的诗歌表现了他对宇宙、历史和人生的认识,是探求其奥妙和意义的结晶,而这一切又是用格言一样既有情趣又有理趣的语言表现的,取得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他的个人人格造就了一首首深入人心的诗歌,形成了他所特有的诗风,这些诗风使他的人格魅力更加彰显。
平淡中见警策,朴素中见绮丽,表现了他的诗歌所描写的对象,往往是最平常的事物,如村舍、鸡犬、豆苗、桑麻、穷巷、荆扉,而且一切如实说来,没有什么奇特之处,然而一经诗人笔触,往往出现警策。他的诗中很少用华丽的辞藻、夸张的手法,只是白描,仆仆素素。他写诗的语言并不是未经锤炼的,只是不露痕迹,显得平淡自然。他的诗以平淡自然著称,创造了平淡与淳美和谐统一的艺术风格。后人给他的评价如此之高,是由于他的人格之安贫乐道、崇尚自然、任真,也是由于他在人格影响下所形成的自然,情景事理的浑融、平淡中见警策、朴素中见绮丽的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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