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体悬浮》的几个基本面
2015-04-12 21:28阅读:
《天体悬浮》的几个基本面
双雪涛
小引
大概是去年九月,我的一个朋友,在政府部门供职,有一天相聚扯皮,他突然从众人中将我拉走,神秘兮兮地说,有个写小说的叫田耳,知道不?我说,知道。他说,他写了一部小说叫《天体悬浮》,知道不?我说,知道,发在《收获》上,符启明和丁一腾。他捏了我一把,对劲儿,这期《收获》只有上半部,憋得要死了,下半部帮我搞来。我说,这我哪里去搞?等着吧。他的脸皮马上泄了一层光亮,说,那等出书的时候,你帮我搞个签名来。我说,到时再说,回去再喝一圈。
其实彼时我已与田耳相识,短篇小说读了一些,长篇小说看过《天体悬浮》一部,是全本,但是若是说破,就没了连载的乐趣。人世间的乐趣有很多种,剥夺人欣欣然忐忑期待的乐趣,总是不好。如果在旧时候,掀盖头之前,突然有人给你传了一个彩信,上面是新娘的模样,恐怕要落得一顿好打。
语言
本想先说故事,搞个千白百字的梗概写上,但是首先还是来说语言。故事在故事里,概括出来如方便面一样没有营养,还是请读者自己来读。田耳的语言不易惹人注意,姿态很低,好像邻家二哥,太阳下山之后,进屋坐会儿,给你讲了个昨天见闻。可是如果仔细推敲,他的语言是成熟的,同是湘西人,却完全与沈从文先生是两路,沈从文是凝练的,知识分子的诗意语言,田耳松弛,市井气味浓,东说说,西说说,给你小心织起个语言的网子,以气氛包裹,句子也都平白,但是力道却不减。小说的语言,最难是平常,现如今的作家们,许多好做惊人语,搞个奇峻的比喻,铺一条狭长的句子,而中国叙事语言的传统里,其实白描的技巧源远流长,勾勒式的技法,寥寥数语,人与事已经活脱如真,留下引人遐想处,田耳的语言上接《水浒》,即使在冬天读,也有酣畅之感:
“我们哗啦一声全分散开了,四下去追。我们体力远没有这些半大小孩好,他们细腿长身,跑起来像蚂蚱,一弹一蹦就在几丈开外了。以往抓捕,我们总有精心准备,先把路堵死了再抓人,就像自闷罐里摸王八。好些兄弟肚腩都挺大了,一跑就上下晃,肚皮在前,脚板在后。我也追不上跑在我前头的小孩,追五六里路,感觉两腿已经不长在腰子下面了。正要感受一下腿的存在,人就瘫倒下去。真他妈热,我觉得我几乎被空气焐熟了。我追的那小孩也不想事,跑一阵发觉我跟不上,还自黑暗中朝我扔几枚石头。”
这段叙述里,基本上以动作支撑,长短句交错,口语与书面语交织,时有比喻,可并不扎眼,而是杂在叙述中,顺嘴一喻。“哗啦一声”,十分形象,辅警身上大都带着零碎,钥匙,手铐,零钱,群人一动,就有了声音。以声音为这段叙述开路,把人的注意力引来。后面便是两者对照,“半大孩子”“细腿长身,跑起来如蚂蚱”,辅警们“肚腩都挺大了,一跑就上下晃,肚皮在前,脚板在后”,一个“挺”字,一个“晃”字,是田耳语言的特点,动词不但具备了动作,而且具备了形容。再往后,“真他妈热,我觉得我几乎被空气焐熟了”,这两句一句四个字,完全口语,一句十二个字,用了修辞,不是人嘴说的话,可是放在一处,却十分自然,因为两者都在叙述的恰当节奏里,溶为一体,热的感觉就笼罩在字里行间。最后追捕失败,小孩“还自黑暗中朝我扔几块石头”,这一句虽然看似闲笔,却从本质上提振了叙述的质量,真实是其一,其二是视角变化,追的人此时成了目标,被追者到了安全范围,回头扔石泄愤,人的角色轻易就因为所处位置发生了变化,是这小说全篇立意的缩影。
但如果认为田耳只有这一种叙述语言就陷入了对作家理解的偏狭,成熟的作家总是有很多种方法,因为小说本身,多种“叙述要求”杂然,用动作和对话推进,凌厉简洁,但是容易使腔调油滑,阻碍人思考。有时适当的缓慢静止,倒会起到“镇纸”(村上春树语)的作用。既可如玄关一样遮挡,也可如解剖刀一样,切开一点小说的主旨。
“有了这间小房子,我的爱情生活仿佛才正式开始。正像我预想的那样,用不着梦见同样的内容,我俩也能在里面日以继夜地做爱。——别的事大都夜以继日,但在做爱这件事上,说日以继夜应是没错。我们彼此的身体都是可持续的热源,被窝里会时不时地热至沸腾。每一晚,少说有十辆列车从外面驶过,铁轮撞击钢轨的律动会把我们一次次弄醒,弄醒了索性就不睡。那时我还年轻,身体和时间都尽可拿来挥霍,而她也正值妙龄。完事以后,我瘫在床上,她却从潮热的背窝里爬起来,撩开窗看向外面,远处有一盏信号灯是绿的,如果马上有火车开来,灯就会由绿变红。除了灯,窗外的一切隐藏在一片黧黑当中。”
这段文字写得优美,虽然没有明说爱情的火热,隐约中还有一丝倦怠,和两人所处世界的差别,但是仍能感到那种忘掉一切的相守和贴合,而后窗外的景色,“远处有一盏信号灯是绿的,如果马上有火车开来,灯就会由绿变红。除了灯,窗外的一切隐藏在一片黧黑当中。”又是慢慢把镜头拉开,看到了一个信号灯变红,黛黑一片的隐喻性未来。
人物
《天体悬浮》中的人物众多,以符启明和丁一腾为核心,围绕左右,如同恒星和行星之间的关系。春姐,光哥,陈二,小末,沈颂芬,闪熊,徐放辽,王宝琴等等。丁一腾为小说的叙述者,基本上靠叙述本身塑造,而符启明是所有星体中最重要的一个,从名字本身也可窥出端倪。而两人的关系,是贯穿始终的主线,这两个最重要星体之间复杂的引力和斥力关系,构成了小说最基础的叙述张力。
丁一腾是个什么人?简单来说,是个普通人。现实社会中普通人占了大多数,但是如果仔细端详每一个普通人,总能寻出一些不普通之处,再泯然众人的个体,也能找出些许异于常人的异禀,可丁一腾其人却是一个相对纯粹的普通人。长相普通,身份普通,性格普通,能力普通。我想也是田耳有意为之,或者这个叙述者多少有点其本身的影子,七情六欲齐全,憋着劲也能干点漂亮的事情,但是大多数时候随遇而安,混来混去发现自己还是适合安稳的生活。但是此人和作者又完全不同,田耳借用了现实的材料(或者说自己非常熟悉的材料),运用文学的手法,塑造了一个更纯粹的普通人,为的是构成一个硬币的两面,和符启明一起,成为社会人的两种模型。从两人相识开始,便形成了一种类似福尔摩斯和华生的二人组结构,这种性格迥异的“双面人”方法,在文学史上有过先例,而叙述者通常是弱势的那一个,因为视角如果太高,只能显出另一个平庸,而视角较低,不但带入性强,而且对周遭的事物保持着一种平常人的观察法,也使文本具备了更丰富的敏感性。
再来看符启明是一个什么人。他是这部小说的真正主角,是田耳花力气最多的人物。从他出场伊始,和正副所长的对话,到他详细的知道人类身上到底有多少块骨头,到写给陵园的对联,这个人物一点点的以田耳惯有的轻描淡写的口吻,悄然变得牛逼起来。而他游走女人之间的娴熟手法,和在派出所之外,一点点开创自己的事业的野心勃勃,更使此人不只是个侦破高手和民间秀才那么简单,而逐渐变成一个社会中的强者。而上述这些,田耳的叙述节奏一直是不紧不慢,牢牢以琐碎而真实的生活质感去完成,既没有传奇化,也没有因为平淡而变得无聊,而是在不知不觉中,一个人物的成长和转变,一座小镇的蜕变和转型,都已经完成。而把握符启明这个人物最重要的就是他的道德感。
符启明天生聪明,而且野心很大,可以说有些时候不择手段,最极端的例子就是后来的协助妓女马桑自杀,陷害安志勇一案。在这个案子里,符启明的缜密心思和无道德感的手段达到了极致:为了拿下那栋观星位置最好的凶宅,取人性命也再所不惜。他和丁一腾之间的关系的离合,除去两人能力差距不说,最重要的是世界观的不同,而这个世界观概括来说就是道德感的不同。符启明对待丁一腾,经常是大棒加甜枣的方法,而丁一腾对待符启明,时有追随,时有抵触,有时候因为被欺得紧了,也露出男人的脾性。
“虚伪!”他提高调门说,“我这人的脾气你是知道,要么不要,要想得到的东西死活都会搞到手。只要有人敢和我抢,我心里就不舒服。这样吧,丁兄,这次你不要考试算了,等我进到编制,以后再有机会我全心全力……提拔你。”
我被“提拔”两个字搞得喷饭。“我这几年都在等考编的机会,好不容易等到了,考场都不进去就放弃,对自己不好交代。考不考得上是后话,但我要对得住自己。”
“我给你钱!”这句话字字清晰,余音绕梁,每个人都听得真切。
“不要。”
“你这人,不识好歹是吧?”他紧绷的脸忽然一松,然后有些液体溅到我脸上。”
此是两人小说中仅有的一次直接冲突,符启明的霸道和贪心以及丁一腾那种怂人也有的执拗可以说在这段描述中完全显露了。
但是符启明这个人物的味道其实并不在他显性的一面,而在他的矛盾处,也就是他的道德感残留处。此人并非毫无人性的向前奔,什么人都踩在脚下,罔顾所有道德约束,而是希冀着把一切做得圆满,也就是情义和功利的两全。丁一腾对他十分重要,甚至有一次他在电视上说丁一腾是影响他最大的人,这种表述也是他惯常的手法,里面有真情,也有些许抬高自己的目的。而之所在丁一腾某种程度对他十分“重要”,也是他在意丁一腾身上平民的道德感,说得玄虚点,是某种佛性。而这种佛性,正是他那个填不满的心魔最甘甜的水,有时候渴望被其涤荡。而他后来酷爱观星,也是他意识到自己在小镇那个几乎无规则的丛林里走得越来越远,而抬起头看见的星星,却如道德律令一样静默和永恒。
而这一切,在田耳的小心经营下,终于在小说的结尾处达到了合流和高峰。这里面就需要提到小说中另一个重要的人物,老詹。
老詹是符启明后半段事业的助手和管家。下面是老詹的出场。
他走进屋内,敲响一扇并不显眼的门,朝里喊,老詹,老詹!稍过一会,那光头开门走出来,边走边系睡衣带子,前胸几乎完全敞着。他身体颀长,睡衣里的肉瓤子很白,贼白,简直白死了,胸前却长着些零乱的毛。一刹那,我竟想到浪里白条赚得黑旋风下了水,一边呛人家,一边薅人家的毛贴自己身上……这家伙一出场,总能卷起一股妖风,那走姿,那慵懒的神态,哪像符启明雇来的伙计,倒像他老爹或者他老婆。
这个人物从一亮相,就和小镇上其他人物不同。之前出现的人物,无论是正是邪,或者亦正亦邪,莫不是带有声响和烟火气,有的还十分饶舌。而此人却相当沉默,“身体颀长”,有妖气。而此人正是把符启明和丁一腾推向高潮的重要人物,因为他是地道的魔,毫无道德感的恶的化身。
而这个人伏在符启明身边,令他十分舒适的同时,也使他感到主仆的身份颠倒,精神上受到了控制。当他意识到此的时候,丁一腾也开始了某种程度的反击,表面上看去是被旧情人拉来为安志勇辩护,而事实上,是他自己都没有觉察的对道义的追求,让他来到了符启明的反面。而两人几次交锋之后,掌握了真相的丁一腾开始占据主动,真相成为了这个普通人的利刃,符启明却陷入困境,而此时田耳却突然令老詹独立出来,成为了不受控制的力量,不但对于丁一腾,对于符启明也是危险的。符启明这个人物在这个时候,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复杂性,他提醒丁一腾,老詹什么干得出来,似乎站到了丁一腾一边,而事实上,这种提醒的本身也如同某种威胁,而丁一腾旋即发现,符启明要除掉安志勇,不但是惦记那栋宅子,还有安志勇玩弄他的前女友小末的私仇,他竟然一直深爱着小末,上述这些都使符启明的每一个决定都显出双面性,无法说清他到底因何而来。丁一腾最终放弃了针对符启明杀人的控诉,这在某种层面是两人性格的溶合,他具备了符启明的一面,肯定了他的某些行为,而性格溶合的最高点,是符启明重伤了老詹,使他不再是个男人,原因竟是老詹走了他的后门。这个行为的指向性可以理解成,那种纯粹的恶要占据他,征服他,取消他的全部道德感,符启明的反应是,他拒绝了魔性的全面胜利,为了维护自己作为一个有尊严的男人的合理性,将恶毁灭,具体行为是用鞭炮将其炸得稀烂。
文学观
这里指的文学观,是从《天体悬浮》这个文本,管中窥豹,揣测一点田耳的文学观,而非他所认定的代表他所有创作活动的文学观。
首先,田耳的这部长篇小说相当传统,几乎是一种最简单的方法开始故事,推动故事,结束故事,没有文本的拼贴,没有多线叙述,没有溢出现实的梦幻处,是某种相当本分的写实主义。而正是这种看上去朴素的写实主义,使得这部小说有了它独特的腔调,即是无限接近生活本身,用充满质感的细节,用丰满的人物塑造,用自然真实的对话和心理描写,也就是说,用最笨的方法写成了一部真挚的作品。而这种方法也许是最适合这部小说的方法,很多时候用最简单的方法能写出最复杂的内核,而复杂炫目的方法往往是为了掩饰内核的乏善可陈。这也许是田耳的文学观其一,对故事本身的真诚。其二,是趣味。小说家写来写去,志趣总是闪现在作品中,无法隐藏,所以显得尤为重要。换句话说,什么样的小说人,才能写出什么样的小说。而从《天体悬浮》来看,田耳拒绝无聊,也拒绝所谓纯文学的一些流弊。他借鉴了许多推理小说的元素,在一些场景和段落中,甚至能看到松本清张的影子,但是这些元素,这些悬念,他使用起来,却没有伤害小说本身的有机性,而是给了小说赢得读者的机会。而他所作的这些,看上去又并非单纯为了使小说好读,而是他发自内心的觉得这些方法是有趣的,是来自内心的要求,我相信在很多时刻,他享受了叙述的乐趣,而不是为了故作高深,而绞尽脑汁把作品泛经典化。这种打破类型的藩篱,回到文学本身,一切为我所用,一切从文学的原点出发的观念,反倒使田耳的这部长篇小说具有了某种更加纯粹的文学属性。其三,平民视角。田耳的小说大多写小镇故事,而故事的视角多为普通人,而他看待普通人的视角,是平视的,作家和人物并肩而坐,相互了解,相互体谅。没有知识分子的自矜,也没有底层人物的怨气,而是就这么平平常常的讲述下来。作家在写作的时候也许具备了某种神性,确实偷师了一些上帝的手艺,而真正考量作家高下的,却不是如何从亚当身上抽出一条肋骨,而是当亚当恐惧的时候,你也感到恐惧。田耳的平民视角,使他把某种创作者的神性置换成了和人物休戚与共的权利,而这种姿态恐怕是当下很多作家所真正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