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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林哥(刊2024年3月27日新民晚报)

2024-03-27 14:25阅读:
那年,我5岁。一个周日,二姨的大女儿瑞珠姐来我家。她很漂亮,毕业于清心女中,说媒者踏破门槛,她都看不中。那天,她说要嫁人了,妈问男方情况,她却一问三不知,连面都没见过,只知在昆明工作。妈跳起来喊,侬发痴啊,面长面短都勿晓得,竟敢嫁?爸见姐眼泪汪汪,问道,只要有名字就可托人查,这人叫啥名字?“王汝林。”爸也跳起来了,问,是昆明中央银行襄理?姐惊奇地问,姨爹认识他?原来王汝林在报上登征友启事,爸和瑞珠姐分别去信应征,爸成了朋友,姐成了恋人。世上竟有如此巧的事!于是,爸做了现成媒人。
汝林哥在婚礼前三天到上海,一切都已办妥。他来我家致谢,见了爸,很好笑,本来是朋友,称爸元章兄,现在要叫姨爹,张了半天口,叫不出,一屋人笑翻。
汝林哥眉清目秀,玉树临风,他是圣约翰大学经济系毕业的。他是独子,家境殷实。瑞珠姐能嫁这样人家,妈放心了。
三天后,婚礼在南京路东亚饭店举行,开了二十几桌。我第一次当了小傧相,与天聪哥(二姨小儿子)一起跟在新人后面,他们敬酒,我们吃东西,还得了不少红包。
汝林哥成了我妈的外甥女婿,最开心的是我。因爸集邮,受其影响,我也爱集邮。汝林哥是集邮大家,爸因此与他成了“邮友”,以邮结缘,他才娶了瑞珠姐。
他们结婚后,住在新闸路,汝林哥不大来。后来他从昆明调到上海,与爸交往多了。有一次,他拿了只信封给我,右上角有戴皇冠的外国女人邮票,我第一次见到外国邮票,急着去撕。他说,集邮不要把邮票撕下,最好连信封一起保留,仔细看邮戳,几月几日从哪里寄出,这样,历史、地理都学会了。
从未有人这么教过我,我听呆了。他又说,也可以光集邮票,但不能撕,可以连信封一起放水里,把邮票揭下,漂净胶水,贴在玻璃上晾干。如连邮戳一起保存,剪时要小心,别把日期剪没了。
我上澄衷小学后,加入了集邮小组,汝林哥教我的知识,使我成了小组的“大王”,什么问题都难不倒我,因为背后有一位“老法师”。我集邮册上,有不少英国女王的邮票,那实际上是香港普通的寄信邮票,但要集齐很不容易。汝林哥常把这些他视为小儿科的
邮票送我,到我这里,都成了宝贝。每次他来,我总有收获。他非常耐心地教我分类,写说明,还教我查邮戳上的地址,是哪国哪市,教会我做集邮笔记。
不久,汝林哥搬去了苏州。后来中央银行要迁往台湾,他名列其中,因家属不能同行,他留了下来。他失业了,好几年,不但找不到工作,还不知什么原因,时不时要去有关部门填表格。填了几年表,却没人解决他的工作。他有三个孩子,瑞珠姐又不工作,一家靠他养活,几年过去,积蓄用尽,难以为继。他父亲本是开银行的,那时虽已关了,养独子一家,并无什么问题。但世事难料,后来他不仅帮不了儿子,自己也生计无着了。
苏州的房子卖了,汝林哥一家搬到了常熟老家,与父母挤在一间仅存的偏屋里,苦度光阴。瑞珠姐找各个部门求助,总算进了制袜厂,当了洗纱工,有一份菲薄的工资。过了几年,汝林哥终于被分到一所村校教书,全家苦熬,总算活了下来。
1956年,发生了一件大事。汝林哥有几十本集邮册,爸说里面有许多罕见的邮票,世界著名博物馆曾出重金征购,一张就可换一幢洋房,但再苦再难他从没想过变卖,还千方百计与世界各地邮友交流“邮经”,坚持自己多年的研究。那天,来了两个外国人,还是通过领事馆找来的。常熟乡下,别说外国人,外乡人都很少。听说他们要找王汝林,乡政府上报派出所,由民警带着来见他。这两位波兰人,辗转打听,才找到这位大名鼎鼎的邮友,兴奋得语不成句。他们用英语交谈,又交换了邮品,才心满意足地走了。这件事在乡下很新鲜,很快传到四乡八村,弄得路人皆知。
一群不良青年,听说汝林哥有那么多宝贝,坊间还流传那些邮票非常值钱,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潜入王家行窃,汝林哥惊醒后,为保住这些邮册,与他们打起来。一人怎打得过那么多人,这些宵小呼啸而去,他眼睁睁看着半生心血,几十本邮册化为乌有,他跌坐在地,嚎啕大哭,崩溃了。他天天狂喊乱奔,在一个寒意彻骨的冬夜,汝林哥倒在了雪地里。这些都是爸后来去常熟找他们时听别人说的。
汝林哥不仅是我的表姐夫,还是我的好老师。他教我集邮,教我唱英文歌,带我参加他们银行的酒会。他告诉我,女孩只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头发梳整齐,指甲洗干净,就会很漂亮。
汝林哥已走了54年,从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算起,他已离开70年。岁月漫漫往事历历,我的童年,连同那些邮票,都已丢失在岁云变幻中。唯有温润如玉的汝林哥,始终鲜活地留在我的记忆里。在最纯真的孩提时代,能结识这么一位好老师,好大哥,是我一辈子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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