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诗歌中的“比”“兴”和“比兴”三种表现手法
2016-03-09 20:15阅读:72,094
说说诗歌中的“比”“兴”和“比兴”三种表现手法
深圳市2016年高三年级第一次调研考试的诗歌赏析题选的一首诗是明代诗人袁中郎的《偶成》:
谁是乾坤独往来,浪随欢喜浪悲哀。
世情到口居然俗,狂语何人了不猜。
彭泽去官非为酒,漆园曳尾岂无才。
百年倏忽如弹指,昨日庭花烂熳开。
其中第二小题的第一问是:诗的最后一句“昨日庭花烂熳开”运用了什么表现手法?
所给的答案为:借景抒情,或以景结情。答隐喻、象征、间接抒情亦可。(2分)
这些答案当然都是正确的。我参加了试卷评阅,分配的任务正好就是评阅诗歌赏析题。在试卷评阅中,我发现有学生回答表现手法为“比兴”,我给了分,但有的老师就没有给分。因此很有必要讲清楚“比”“兴”和“比兴”三种表现手法的含义。
说到“比”“兴”,就不能不提到“赋”,因为“赋”“比”“兴”是我们的古人对我国第一本诗歌总集《诗经》所运用的表现手法的总结和概括。“赋”“比”“兴”这三种表现手法,与《诗经》的三种内容“风”“雅”“颂”合在一起,被我们的古人称为六义。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在这里就不谈“风”“雅”“颂”三种诗体,只谈“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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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兴”三种表现手法。
关于“赋”的含义,指的就是铺排或直言。所谓铺排,就是铺开来写;所谓直言,就是直接叙述、直接描绘、直接抒情等,古今没有什么争议,在这里也就不赘言。而对于“比”“兴”的含义,不论是古人,还是今人,理解颇不相同。
最早对“比”“兴”作解释的是后汉的郑众,他注《周礼》说:“比者比方于物也,兴者托事于物。”“比”是用物来打比方,“兴”就是用物来托事。到了南北朝,刘勰在《文心雕龙·比兴》中说“比显而兴隐”。今人周振甫先生就认同刘勰的这种说法,他在《诗词例话·兴起》中举例说:
像“芙蓉如面柳如眉”,“芙蓉”和“柳(叶)”是比喻的词,“面”和“眉”是被比的东西,所以比喻是很明显的。兴是暗比,像《关雎》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配偶)。”相传雎鸠这种鸟,有一定的配偶而不乱,用它来起兴,暗比淑女具有贞洁的品德。那只是暗比,隐而不显。又《鹊巢》;“雏雀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这女子出嫁),百两(百辆车)迎之。”相传鸠鸟也有一定配偶,用来暗比这位新嫁娘具有贞一的品德。这种暗比,不点明不容易清楚,所以要经过注释才知道。比是比附,取一物的某一点来打比方,如取柳叶的细长来比眉。
到了宋朝朱熹也讲“兴”,他与刘勰讲“兴”都引用了《诗经·关雎》,都把“淑女”说成后妃,即文王的妃太姒,把“君子”说成“文王”。朱熹解释《关雎》与刘勰不同。刘勰说:“关雎有别,故后妃方德”。“方”就是比方,这显然是把“兴”看作“比”了,不过是一种暗比。关雎有一定配偶不相乱的优点,所以用来比后妃的德行。朱熹不讲关雎雌雄有别用来比淑女的德性,不讲“比显而兴隐”。那么朱熹对“兴”是怎样看的呢?他说:“诗之兴全无巴鼻,后人诗犹有此体。”“巴鼻”,“把柄”的音转,意为来由、根据、关系。朱熹认为“兴”所写的景物,与下文的内容全无关系,所以他不讲关雎是比淑女的,即关雎与淑女毫无关系。朱熹在《诗集传》中对“比”“兴”的解释是:
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
今人流沙河先生就认同朱熹的这种观点。他在《写诗十二课·起头》中说:
兴,发端也。先说某物,作为发端,然后说到正题。《诗经·周南·关雎》第一章:“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水鸟在河洲关关啼叫,这是发端。接着说到正题,君子爱上淑女。水鸟啼叫同男女恋爱或许有一点联系,但是没有明显的联系。这样若即若离的发端就不是比而是兴了。……比是比喻,无论明比暗比,无论显喻隐喻,都是比,不是兴。兴则不含比意。
我很赞同朱熹和流沙河先生的观点,“比”就是“比”,“兴”就是“兴”,二者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诗歌表现手法,与“赋”一起并列为三种表现手法。如果说“兴”是一种暗比,那么“兴”就属于一种特别的“比”,就是“比”中的一种,这样一来,“比”“兴”还能并列吗?显然不能。所以说,“比”与“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表现手法,不能将二者混为一谈。
朱熹和流沙河先生在这儿已经将“比”“兴”的区别讲得很清楚了,对于“比”,我不想多言,对于“兴”,我想再饶舌一下。
“兴”这种表现手法,多用于民歌当中。上面举的《关雎》出自《诗经》中的“国风”,而“国风”就是周朝的民歌。依所举的诗例和朱熹所言,“兴”一定是用在一首诗或一节诗的开头,因为“兴”就是兴起的意思,兴起就是开头的意思。
当代的民歌也会常用到“兴”:
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
端端溜溜的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哟。
月亮弯弯康定溜溜的城哟。
李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哟,
张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哟。
月亮弯弯看上溜溜的她哟。
这是一首有名的民歌《康定情歌》中的第一节,开头用的就是“兴”。
当然,诗人作诗也会向民歌学习,所以“兴”这种表现手法也会在诗人的作品当中出现。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这是荆柯唱的《易水歌》。第一句起兴,先言他物,第二句才是要引出的所咏之词。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这是汉朝文人诗《古诗十九首》中的一首诗。一二两句用的就是“兴”。
从上面所举的诗例可以看出,“兴”所先言的他物实为景物,引出的所咏之词实为人事。“兴”所先言的他物即形象,与所引出的词即人事之间,在内容上没有必然的联系,在意义上也没有丝毫的关系。但是,去掉“兴”所先言的他物即形象,诗就少了一种诗的味道,诗就不像诗。这是一种奇妙的表现手法,可谓用“兴”无诗义,去“兴”无诗味。
用在诗之开头的“兴”,如果也具有“比”的意义,有些人认为这是“比”“兴”合用,才称之为“比兴”。
树梢树枝树根根,
亲山亲水有亲人。
这是贺敬之的《回延安》中的一节。《回延安》是用陕北民歌信天游的形式创作出来的,每节两句。第一句“树梢树枝树根根”,第二句“亲山亲水有亲人”,不仅有兴的作用,也有比的意义,此乃“比”“兴”合用,不妨将其表现手法合称为“比兴”。
有些诗中,特别是律诗中构成一联的两句,往往可以成为独立的一个整体,如果前句绘景物,后句写人事,就如同《易水歌》一样,那么前句就可以看作运用了“兴”;如果前后两句在内容上还暗含有“比”的意思,就可以看作运用了“比兴”。
静夜四无邻,荒居旧业贫。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以我独沉久,愧君相见频。
平生自有分,况是蔡家亲。
这是司空曙的《喜外弟卢纶见宿》。这首诗之所以能流传下来,是因为有两句诗最令人喜欢。这两句诗就是:“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千百年来,人们之所以喜欢这两句诗,是因为在这八句诗中,最数这两句诗具有鲜明生动的形象。为什么会让人感觉到形象鲜明生动呢?就是这两句诗中的前句不仅有“兴”的味道,而且前后两句间还有“比”的意义,耐咀嚼,有回味。如果没有这两句诗,不知还有谁会记住这首诗。所以如果要问“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这两句诗运用了什么表现手法,可答曰:“比兴。”
好了,到此“比”“兴”与“比兴”三种表现手法的区别应该是清晰明了了,但是正因为郑众有“比者比方于物也,兴者托事于物”和刘勰有“比显而兴隐”之说,为后世埋下了将“比”“兴”混为一谈之根。
唐朝孔颖达写《毛诗正义》,认为“诗文诸举草木鸟兽以见意者,皆兴辞也”。诗里如果引用的鸟兽草木,如《离骚》中的“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用草木来比美人,用美人来比贤人,说这是“比”,人们都会认同。但是孔颖达却说,用草木的零落来引起美人的迟暮,也是“兴”。显然,孔颖达将“兴”和“比”混而为一了。
清朝吴乔在《答万季野诗问》中说:
于六义中,姑置风雅颂而言兴赋比,此三义者,今之村歌俚曲,无不暗合,矫语称诗者自失之耳。如“月子弯弯照九州”,兴也。“逢桥须下马,有路莫登舟”,赋也。“南山顶上一盆油”,比也。行之而不著者也。明人多赋,兴比则少,故论唐诗亦不中竅。如薛能云:“当时诸葛成何事,只合终身作卧龙。”见唐室之不可扶而悔入仕途,兴也;升庵误以为赋,谓其讥薄武侯。义山云:“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赐金茎露一杯。”言云表露未能治病,何况神仙?托汉事以刺宪、武,比也。于鳞以为宫怨,评曰:“望幸之思怅然。”吕望何等人物?胡曾诗云:“当时未入非熊梦,几向斜阳叹白头。”非咏古人,乃自况耳。读唐诗须识活句,莫堕死句也。
对于吴乔的这段话,周振甫先生在《诗词例话·兴起》中解释说:
唐朝薛能《游嘉州后溪》:“山屐经过满径踪,隔溪遥见夕阳舂。当时诸葛成何事,只合终身作卧龙。”杨慎认为后两句是直说,没有寄托,是批评诸葛亮。那是借诗来论史。吴乔认为有寄托,说诸葛亮不该出来做官,只该隐居,不是批评诸葛亮,只是感叹自己不该出来做官,只该隐居。那是兴的另一种用法,像《楚辞》里讲鸟兽草木,都有寄托,是兴,即有寄托就是兴。和《诗经》中用一物来引起另一物叫“兴”的不同了。就薛能的诗看,杨慎说他批评诸葛亮是不对的。因为诸葛亮出来帮助刘备,建立蜀汉,做出一番事业,不能说他没有干事。吴乔的话是对的,薛能是借诸葛亮来感叹自己,说自己成不了什么事,还不如隐居。是有寄托的,是兴。李商隐《汉宫辞》:“青雀西飞竞未回,君王长在集灵台。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赐金茎露一杯。”李攀龙拘泥于“宫词”,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里批道:“或谓天子求仙,宫闱必旷,故以‘宫词’名篇。以相如比宫女,穿凿可笑。”这诗是借批评汉武帝求仙无益,来讥讽唐宪宗、武宗的求仙。吴乔的解释是对的,这不是写宫怨。这诗也是有寄托的,有寄托的是兴,那末吴乔为什么又说它是比呢?认为是借汉比唐。总之,在《楚辞》里的鸟兽草木已经比兴不分,所以吴乔在这里忽以为兴,忽以为比,也是比兴不分的一例。唐朝胡曾《渭滨》:“岸草青青渭水流,子牙曾此独垂钩。当时未入非熊梦,几向斜阳叹白头。”周文王出猎,占卜说,“所获非熊非罴”,能得到好的辅佐。周文王在渭水边看到姜尚在钓鱼,想到梦兆,就请姜尚回去。否则,姜尚只有叹息罢了。吴乔认为这是自叹不遇,不是在讲姜尚。吴乔的话大概是对的。周文王要把姜尚请回去,恐怕贵族反对,所以推说做了一个梦,梦里上帝赐给他一个好帮手,这样把姜尚请回来,贵族就不好说话了。所以这首诗说成有寄托,比较可信。从上引的三个例子看,都有寄托,吴乔忽说是比,忽说是兴,可见比兴在他的心目中已经合而为一了。
正如前文所言,我们不能因为孔颖达吴乔们将“比”“兴”合而为一,就也跟着认为“比”就是“兴”,“兴”就是“比”。
今人沈祖棻先生在《清代词论家的比兴说》一文开头说:
比兴这一种艺术表现手法及其意义,是一向被诗人及诗论家所运用着、讨论着的。
沈祖棻先生明确将“比”“兴”合在一起为“比兴”,并看作是“一种艺术表现手法”。那么
“比兴”这一种表现手法是怎样的呢?沈祖棻先生在文中说:
在谈到词的比兴时,有两点是应当注意的。第一,比兴本来只是表现手法之一,但是在词人或词论家的思想中,与其说是着重在这种方法的本身,无宁说是着重在它所代表的意义,即讽谕或美刺的作用。这是继承儒家《诗》教的理论而发展的。第二,比和兴原来是有分别的,但屡经变迁,这两个字习惯上已成为一个词组。……简单地说:比兴在后来实际上已经是譬喻的代词。但这种譬喻,大体上乃是以一首词中形象的全体或部分来暗喻作者所要寄托的意思的,和一般简单明显的譬喻,例如白居易《长恨歌》中的“芙蓉如面柳如眉”,或李煜《虞美人》中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等,有所不同。
沈祖棻先生在文中还明确地告诉我们说:“所谓寄托,就是比兴的更其具体的说法。”
在这里,沈祖棻先生已经将“比兴”讲得很清晰了:一是“比兴”有讽谕或美刺的作用,二是“比兴”分为形象的全体来暗喻寄托和形象的部分来暗喻寄托两种情形。形象的全体来暗喻寄托之“比兴”,借用西方的文学概念就是象征;形象的部分来暗喻寄托之“比兴”,有的是象征,有的就是比喻,或暗喻或借喻,但不是明喻。简单地说,寄托就是“比兴”。
到此小结一下:如果“比”“兴”分开来说,“比”是“比”,“兴”是“兴”,依朱熹和流沙河先生之说,二者完全不同;如果“比兴”合称,依刘勰、吴乔、周振甫先生、沈祖棻先生之说,“比兴”就是象征或比喻中的暗喻或借喻,“比兴”中的“比”就是“兴”,“兴”就是“比”,二者没有区别,“比兴”有讽谕、美刺和寄托的作用。
如此说来,狭义的“比兴”是指用在一首诗或一节诗或一联诗的开头有“比”义又有“兴”味的诗句,如《喜外弟卢纶见宿》“雨中黄叶树”诗句是“比兴”。广义的“比兴”,不仅指用在一首诗或一节诗或一联诗的开头有“比”义又有“兴”味的诗句,还指用在一首诗的中间或一首诗的结尾诗句,如苏轼《水调歌头》的中间诗句“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因为有寄托,是“比兴”;如本文开头谈到的用在《偶成》的结尾诗句“昨日庭花烂熳开”,因为有寄托,自然也可以看作“比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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