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女作家残雪访谈录
2019-10-07 13:07阅读:
记者:我们从你最近的长篇《边疆》谈起吧。你说这是你迄今为止最好的长篇?
残雪:这是我最好的长篇,是残雪全盛时期的新作。这部小说在《西部华语文学》12期上刊登过,今年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有两家刊物去向“华语传媒文学奖”提名为年度最佳小说,因为评委思想守旧未能提上去。
记者:能不能给读者提供一些解读的线索和方向呢?普遍认为你的小说都比较难懂。你一直推崇卡夫卡和博尔赫斯,其实我非常喜欢这两位作家的作品,但我觉得你的小说比他们的更难懂。
残雪:那很正常啊,因为我在他们的基础上有发展了嘛。卡夫卡、博尔赫斯都是精神生活十分复杂的人,关注的不是表层的生活,而是那更为隐蔽的深层的生活。我们本质上属于同一类的文学,都是描写人的终极处境。但读我的小说是需要有一些准备的,或者说需要经过训练。他(她)必须读过一些现代艺术的东西,懂一点绘画、音乐,具有敏锐的感觉。还需要接触过西方的经典文学,从古典的到现代的一路看下来,最终就能到达我这里了。
记者:看来你对读者的要求比较高。几年前读《黄泥街》遇到一些阅读障碍,之后很长时间没关注你的作品。但现在看《边疆》似乎风格有一些变化,结构和逻辑更清楚一些。第一章是六瑾的故事,后面逐一交代出现在六瑾周围的那些人。一般认为你小说中的人物往往都具有隐喻性,《边疆》也是那样吗?
残雪:是的。那些人都是她的本质,主人公是那股冲力。从根本上说,我所有的作品都指向一个地方,就是人性。我的创作全部是对自己灵魂的剖析,所有的人物都是自我的一部分,你可以从小说的人物里寻找
对应和层次。对自我的挖掘越深,层次越多,越复杂。
记者:可不可以这么理解,通常读小说是听别人的故事,寻找打动自己的东西,而读你的小说是要看自己内心的斗争。
残雪:对,读我的小说需要读者有自己的故事,调动自己的想像力。他(她)必须具有一定的自我意识,具有自审精神。需要扭转传统的、被动的阅读欣赏方式,调动起内部的潜力,加入作者的创造。要用“心”而不是光用眼来阅读,全心投入小说的世界。
没有自我的人是动物性的人
记者:您的小说一直致力于唤醒“自我”,这跟西方的“个人主义”是相承的吧?我对“自我”的自觉似乎最早是从爱默生那里获得的。
残雪:我所说的“自我”是一种对自己的意识,对人的本性的认识。“自我”到底是什么,表层的和世俗的解释,通常视其为狭小的、私人的世界。认为坚持自我就是为自己,这是表面的、肉体的欲望层面的理解。我更愿意接受西方理论家和作家笔下的自我,他们把自我当成通向人类精神王国的通道。每一个人都以独特的自我通向精神世界。我认为一个没有自我的人,是动物性的人。一个连自己都不清楚的人,是很可悲的。
记者:西方的自我意识似乎从荷马时代就开始萌芽了。《奥德赛》里奥德修斯执意要回到伊塔卡,就是因为他领悟到,自我或个体的身份是植根于过去的,所以他要巩固同过去的联系。古希腊戴菲勒神庙有一句著名的神谕:认识你自己!
残雪:荷马时代那时还没有理论上的自觉,没有这样的术语,但作品中已经自发地写到自我意识了。那是出自作家的潜意识,后来逐渐发展,逐渐深入,探索人类的终极处境。西方文学中有这样的线索。但中国自古以来就没有这样的东西。中国传统文化认为“人之初性本善”,可是人性并非善恶两极,人性是一个矛盾。我们的传统文化中从来没有躬身自问我是谁,我是怎么样的,没有关注过对于欲望的认识,在这个层面上,我们的精神文化很不发育。
记者:对自我的审视只能是批判性的吗?我觉得你的作品中太多对恶的描写,譬如“同情”“爱”等感情也是自我的一部分啊。
残雪:合理的自审只能是批判性的。自我的要素一是欲望,一是理性。人要认识自己的欲望,并且用理性去控制欲望。人的欲望或者潜意识不能离开理性,它们两者是相互斗争,相互促进的。理性的钳制越大,欲望的反弹越强烈,更需要理性去控制。两者是两位一体的。而审视批判自身的最终目的就是获得理性,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理性的根基就是“爱”。你那种看法还是中国传统,将善恶机械分离。
记者:所以你作品的落脚点还是爱,它最终目的还是指向对社会、对生活的影响的。
残雪:当然。你想要是每个人都能不断反省自己、不断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那这个世界会多好啊。我是主张人需要搞点艺术,搞点文学的,这样才能提高修养。我觉得读我的小说,认真的人是会有一些领悟的,脑子里会开始思考一些这样的问题的。
文学的本质是对人性的关注
记者:你一直在批判中国的当代文学,好的文学只能是您这样的风格吗?我也很喜欢那些情节性强的、意思很明晰的作品。很多充满人文关怀的作品也很能打动人,那些西方经典也不都是现代主义的。
残雪:我不否定那些伟大的经典作品,我从小就是看那些经典一直看下来的。我反感的是一些人看了几本现代的、后现代的理论,就自诩是现代派了,其实他们什么都不懂。那些好的经典作品,不管是现实主义的还是现代主义的,对人性的关注是一致的。但是,一流作品里面都有一个人性结构的原型,无论作家本人有没有注意到。这个原型同作品的深度有关。肤浅的作品就没有那个东西了。现在我们文坛肤浅大行其道。
记者:前段时间比较关注匈牙利作家凯尔泰斯,他反思了人在专制压迫下的生存,我觉得这也能唤醒我们的自我意识。人有了自我意识就对环境和自己的生存境遇更敏感了。你的小说跟现实世界有多大的关系?
残雪:我主要关注的是人的心灵,人内心的冲突、挣扎。小说中描写的跟现实生活都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所谓现实不就是由心灵决定的吗?有什么样的人心,就有什么样的现实啊。
记者:但现代人精神压力越来越大,这肯定跟社会环境有关系。
残雪:这正是因为人们缺少了精神追求。那些情绪化的东西,比如升职压力、虚荣心压力等等表面层次的东西就占了上风。所以我提倡人要有点艺术修养,这样人的精神境界和生活质量都会高一点。在一些西方国家,这方面的自觉要多一些,人们尊重艺术,向往艺术,会穿得很整齐地去听音乐会。国内缺乏这样的传统。
记者:温州一位作家谈起,人从出生起就生活在体制中,受环境的影响。你觉得自己这方面被同化程度有多深?
残雪:我一直在跟环境作对。我自己从几岁起就开始跟自己所处的世界对抗,一直到现在50多岁了还在对抗。我写作的过程也从一开始就在挣脱这种同化,寻找自己的本质。看我的小说久了,你也会有一些变化,发现有个东西在那里。一个同表层世俗对立的世界。
记者:您的经历很独特,自学成才,还做过裁缝等多种职业,这些经历跟你的创作有什么样的关系呢?
残雪:似乎都是自然而然的发生了,我刚好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刚好生活在最底层,到30多岁时才遇到了机会,拿起笔来搞创作。我的那些经历对创作也许也有一些间接的影响吧,我从小就比别的孩子叛逆,同周围的环境有很大的冲突,不论在家族还是社会上,都不那么受欢迎。现在看来,这些倒正好是成为文学工作者的基本素质。
记者:我们的自我应该是从现实中的经验和体会形成的吧?布伯和巴伯丁说,人是一个社会性的存在者,人是在同他人的接触活动中理解自身的。
残雪:自我就是在交流中不断发展的。
记者:那么您现在经常一个人关在家里,跟别人缺少交流,这样不会影响创作的丰富性吗?
残雪:交流并不一定是要跟其他人直接交流,我现在也在不断学习,从书本、从互联网上获得信息。这种交流是间接的,人与人之间交流的途径和方式也很多。再说敏感如我,不论呆在哪里,都在频繁地与现实交流。我们文学界关于“交流”的观念得好好地转变一下了,不然闹国际笑话。
记者:有一阵子出现了“身体写作”,您的新实验小说的“自动写作”跟它有多大的差别?
残雪:你是指那些所谓的“美女作家”吧?我对那些作品看得很少,但我想它们大致停留在表面一层,比较肤浅。身体是自我的物质基础,但描述身体的感觉必须一层层深入下去,才能到达一个高的层次。
记者:你说人一生最大的使命就是认识自己的欲望,我觉得普通人跟作家或思想家的人生价值应该有不同的取向吧?
残雪: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欲望有一定的认识,普通人这种认识也很重要。特别是我们国内对欲望的压制有很长的历史,一旦解放,欲望上升,就产生危机。不是要每个人都成为艺术家,而是要有自审意识,不断提升精神境界,这样社会才会变得更文明。
我从西方文学里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
记者:近来看到不少您对外国经典的阅读理解,比如《灵魂的城堡》,很独特,这是不是您今后的主要创作方向?
残雪:我的创作包括小说和评论,我在评论上做了不少工作,最近正在评论卡尔维诺的作品,我认为他的作品是继卡夫卡之后最伟大的作品。我关心的领域跟他相似。他所面临的问题也是我在创作中面临的问题,他在解决这些问题时所产生的思想已经超越了卡夫卡。我现在读他的作品,一边读一边创作,感到自己在创作中眼界更加开阔了。
最近我又开辟了一个新的领域,把我的小说改编成歌剧。第一部这样的改编作品是我的短篇小说《双重的生活》,改成歌剧英文名字叫《泉》,是与中央音乐学院一个博士生合作撰写,所有歌词、音乐提示都是我写的。目前音乐制作等都已经快完成了,作品将在2010年慕尼黑音乐节双年展上演出,由外国艺术家来演。我觉得这次的尝试非常成功,看过的人也都给予了肯定。以后如果有机会我还想把其他作品也都用歌剧形式进行重新创作。
记者:你的作品是“墙内开花墙外香”,有不少人说你的创作有“欧化”特征,你同意吗?您对中国古典文学是什么样的看法?
残雪:我的创作的确有欧化特征。我的小说,中国人看到欧化,外国人看到中国特征。我觉得这是在中国搞现代艺术的最好出路。至于对中国古典文学,我就是从这里面生长出来的,我小时候看《红楼梦》,看《儒林外史》,也看得如痴如醉。我的创作肯定也有古典文学的营养,这是潜移默化的、自发的。而对西方文学,我倒是特意学的。因为西方文学里头那种对人性的挖掘是我们的传统里没有的。中国古典文学从来不关心这些,它只有大自然风景、那些田园牧歌、那些对清心寡欲的提倡,以及对于仕途的向往(仕途失败就鼓吹清心寡欲)。我从西方文学里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所以我说要诚心向西方学习。
记者:您在很多访谈中说话有时确实口气比较犀利,不过这也说明你是个直率的人。你多次批判国内的文学,但我还是想问你,你觉得当代文学在您这条路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你认同的创作路子?
残雪:具体到文学风格当然各人有各人的路子。我之所以批评文坛,是因为我感觉他们是倒退了。在八十年代还看到一些比较好的,当时我也写了一些评论肯定那些创作。但后来他们都回归了,到现在我看不到任何进展。他们让我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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