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杲炘:《柔巴依集(鲁拜集)》的中国故事
2015-12-15 09:08阅读:
《柔巴依集》的中国故事
——英诗汉译百年发展与出版的见证
黄杲炘
《中华读书报·第17版》
2015年12月02日
爱德华·菲茨杰拉德(Edward Fitzgerald,
1809—1883)以极自由的方式从波斯文译出《欧玛尔·哈亚姆之柔巴依集》(Rubáiyát
of Omar
Khayyám,简称菲氏《柔巴依集》或菲《柔》),与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同在1859年出版,问世之初落到一便士一本也乏人问津,但两年后被发现,受到众多文化名人激赏和推介,形成最具传奇色彩的出版奇迹。该书的外国故事说不完,这里就举几个数字:当初以一便士一本出售的书商,1898年在苏富比以5000倍的代价,即21英镑,拍进一本这样的初版本;1929年,这样的初版本在纽约拍到8000美元;前几年有人在网上出让,薄薄的36页,索价65000美元。
介绍菲氏《柔巴依集》在中国,先要说明:我为何不用郭沫若的译名《鲁拜集》?因为郭沫若可能不知道,这种源自中亚的诗体
ruba’i也是我国维吾尔族古典传统诗,约定俗成的译名就叫“柔巴依”,而这译名的发音更准确反映了英语的ruba’i和波斯语的roba’i。
一
最早的“柔巴依”汉译者是胡适,他的《尝试集》中有三首译诗,除苏格兰女诗人Lindsay的《老洛伯》,美国女诗人Teasdale的《关不住了!》,就是胡适称为“绝句”的《希望》,这诗译自菲氏《柔巴依集》,曾于1919年发表于《新青年》,离菲氏此诗初版整整60年,一个甲子。此时,这小诗集已名满欧美,开始在汉语中投胎转世。关于前两首,已有拙文分别讨论,至于这首《希望》和原作,可见于1999年的安徽人民版《尝试集》:
要是天公换了卿和我,
该把这糊涂世界一齐都打破,
要再磨再炼再调和,
好依着你我的安排,把世界重新造过!
Ah! Love, could you and I with Him
conspire
To grasp this Sorry Scheme of Things
entire,
Would not we shatter it to bits, and
then
Remould it nearer to the Heart’s Desire?
[1]
这译诗可能道出了胡适的文学抱负,虽称“绝句”,却非“传统译诗”,他既然“尝试”新诗,也就把诗译成按原作押韵的新诗。1922年,郭沫若将第四版菲《柔》全部译成新诗发表。闻一多读后发表《莪默伽亚谟之绝句》,作了热情评价和严肃批评,指出9处误译,要郭“再译三译”,对有些诗则给出自己译文,包括上面胡适这首。闻一多该文可能是最早对白话译诗的评论,而郭沫若则表示接受,这一来一往的文字如今已成译诗佳话。
不久,郭沫若发表文章《波斯诗人莪默伽亚谟》,1924年将之与译诗结集出版,定名《鲁拜集》。这是菲《柔》第一个单行汉译本,也是第一本以新诗形式译出的完整诗集,出版后颇受欢迎,到1932年10月,8年多印了13次,此后还有多家书局重版。
郭译之外有很多零星“鲁拜”译文出自文化名人,如徐志摩就译过胡适那首,还有意作一比较。林语堂、刘半农、吴宓、梁实秋、朱湘等也都或多或少译过。这些虽在“鲁拜”早期,却已明显分化。一面是自由体翻译异军突起,势不可挡;另一面是传统的文言形式。而在这两者的夹缝中,白话译诗已注意到原作的格律特点,开始摸索如何反映。
胡适1928年又译了莪默诗,一首题为《来!斟满了这一杯!》另一首仍是《要是天公换了卿和我》,但两首“柔巴依”都译成了五行(可见安徽人民版《尝试后集》),原作的形式彻底改观。这说明,即便是胡适,当时在白话译诗中尚无“等行译诗”意识:
来!
斟满了这一杯!
让春天的火焰烧了你冬天的忏悔!
青春有限,飞去不飞回。——
痛饮莫迟挨。
Come, fill the Cup, and in the fire of
Spring
Your Winter-garment of Repentance
fling:
The Bird of Time has but a little
way
To flutter—and the Bird is on the
Wing.
要是天公换了卿和我,
该把这糟糕世界一齐都打破,
再团再炼再调和,
好依着你我的安排,
把世界重新造过。
据莫渝《“鲁拜集”一甲子翻译史》介绍,郭译《鲁拜集》问世后60年间,全译菲氏该诗的译者有:吴剑岚、孙毓棠、李意龙、黄克孙、孟祥森、陈次云、虞尔昌。
二
因海峡两岸多年隔绝,莫渝文章中有所缺失,如未提及李霁野译文(李意龙也可能是李竟容之误)。但译名本身也可造成阻隔。莫渝上世纪80年代末曾来译文社。因大家都译诗,我送他一本拙译的《柔巴依集》。他回台湾后来信说,当时不知道这就是《鲁拜集》,乃寄来早先发表的《“鲁拜集”一甲子翻译史》,我这才得知这本小书如此厚重的翻译史。
说来不怕见笑,翻译该诗时并不知道《鲁拜集》,更不知郭沫若译过。我是“文革”中借到两本英诗旧书,发生了兴趣才翻译起来并从中找到方向。待看到菲氏这诗,觉得这格律短诗很好记,可在心中慢慢“翻译”,不大受时间、地点等条件限制,用来练习译诗很好,而译出的东西也容易保存,于是一首首译了出来,成为自己最早译出的整本诗集。
“文革”后国家领导人出访伊朗,报上按惯例介绍该国,说到其文化遗产时提及“莪默·伽亚谟《鲁拜集》”,那发音很像Omar
Khayyám和Rubáiyát,我这才想到或许有人译过,看那人名译法似出自二三十年代,于是当天就去静安区图书馆,玻璃柜里正好有人民文学社1978年刚重印的《鲁拜集》。我一看是郭沫若译的,心想拙译恐怕很难“出笼”了。但接着发现拙译与郭译不同,反映出不同时代的译诗,于是开始投稿,结果上海译文社于1982年出版,并希望我去那里工作,从此我专注于译诗,下半生的走向完全改变。
《柔巴依集》出版一年多后,忽有上海文艺出版社编辑来电话,说作家王蒙对该书有兴趣,问我是否还有。我给这编辑寄去一本。1984年初王蒙来信说,他上世纪70年代在新疆学过维吾尔语,“曾接触到奥·哈亚姆的柔巴依的乌兹贝克
[2]文的手抄本,(因乌文与维文接近,故我可读),格律之严格与比喻之奇特令我叫绝。乌文属阿尔泰语系而波斯文属印欧语系,为何能译得那样精致,我不明白。”他还说,“我读的乌兹贝克文本与英文本几乎无法对照,无一首相通。”他抄给我三首他对乌文柔巴依的汉译,又说希望拙译“能引起专家学者的兴趣。如果有懂波斯文的学者介绍一点原文的情况,就更好了。”我对乌孜别克柔巴依手抄本很有兴趣,但随即得知王蒙当了文化部长,想必很忙,就没回信去问。
由此可见译名重要。如果我也称“鲁拜”,那么熟悉柔巴依的王蒙能想到它们间的关系吗?如果能,那早就发现《鲁拜集》与乌文本“几乎无法对照,无一首相通”。同样,莪默伽亚谟的故乡在《鲁拜集》中是“纳霞堡”,这诗意的地名中国地图上没有,这地方却曾在报纸上大号字刊出,原来就是2004年2月发生火车大爆炸的伊朗古城内沙布尔!
同样,我看到张鸿年的书名《波斯哲理诗》时未加注意。得知他译《鲁拜集》后才想到可能是“柔巴依”。拿书一看,正巧翻到王蒙给我的三首译诗之一,让我相信:尽管菲《柔》与波斯原作“无一首相通”,但人口极少的乌孜别克族却有波斯原作的准确翻译,“格律之严格”还令王蒙“叫绝”!——郭译当初若用“柔巴依”,可出多少研究成果!——而在王蒙来信半年后,1984年第7期《诗刊》发表10首从维文译出的柔巴依,作者为新疆前领导人赛福鼎,这些四行诗格律严谨,每行11字,多为一、二、四行押韵。
正如王蒙希望的,此后有多种译自波斯语的《柔巴依集》或《鲁拜集》,译者有张晖、张鸿年、邢秉顺、都森,据收藏有关书刊的顾家华相告,伊朗出的多语种对照本里,有穆宏燕和王一丹译文。记得早先外国文学选读中,介绍欧玛尔·哈亚姆作品用的是郭译《鲁拜集》,其实经过菲译和郭译,原作的内容与形式已面目全非。而现在这些直接译自波斯文,既较准确反映了波斯原作,也体现出我国译诗已不限于大语种。当然,同期出版的菲《柔》新译本,修订本、重版本更多,我手头就有20来种:
郭译《鲁拜集》三种,黄克孙译林版与书林版《鲁拜集》两种,拙译各版各印次《柔巴依集》六种;其它有柏丽《怒湃译草》(七言和白话10字句译文两种),陈次云《鲁拜集》,傅一勤《新译鲁拜集》,鹤西《鲁拜集》,覃学岚《鲁拜集新译》(有韵白话自由诗和七言译文两种),阮小晨的《鲁拜集》,滕学钦的《鲁拜集新译》,王虹《鲁拜集》,梁欣荣《鲁拜新诠,Poems
inspired by the
Rubaiyat》,傅正明《鲁拜诗词新译五百首》。
三
拙译菲《柔》离郭译60年。是上世纪40年代以来大陆上的首个新译,结束了郭译一花独放局面。从上一节看,30多年来的新译已远超此前一甲子总和。2007年起更有加速之势,平均每年有新译问世。这些译本见证了这期间我国书籍装帧、制作和书价的迅速提升。拙译简朴的初版0.41元,2007年的英汉对照插图本当年重印后为31元。今年则有按维德插图本复制的对照本问世,1580元。听说目前在酝酿或制作要求更高版本。明年,菲《柔》三种主要文本的拙译将一起出,并注明后三版之间的小差别,作为我40多年来译该书的总结,并以此同引我走上译路的菲氏道别。该书英汉对照,又换了四套彩图,可算菲《柔》在我国的“多方位”最美亮相。但希望它不贵,也希望今后更美的菲《柔》源源而出。
另一方面,菲《柔》近百年来汉译众多,粗看起来译文五花八门,似乎怎么译都行。但每首译诗都是某种译法的产物,而各译法的出现有必然规律。根据对英诗汉译的观察梳理,我发现,译诗作为翻译总追求准确,因此每种有普遍意义的新译法总比先前译法有较高要求,可较准确反映原作。就是说,追求准确促使翻译发展,提高标准显示译诗进步。
英诗汉译最早当然是五七言之类的传统形式,因为不知道诗还可有其它形式。但“五四”前后出现了与英美意象派作品有关的新诗,诗能这么写,自然也能译成白话自由诗。因为这是冲破传统束缚的时代,而这种译诗也的确更接近原作的内容和意趣。
由此可说明,国学根基深厚的胡适等人,为什么放弃传统形式,把诗译成新诗——当然,正因为如此,他才是胡适。而原先也以传统形式译诗的徐志摩,这时也转向白话译诗,并在1924年3月的《小说月报》上说:“为什么旧诗格不能表现的意致的声调,现在还在草创时期的新体即使不能满意的,至少可以约略的传达。”
这时离胡适开始白话译诗仅五六年,但徐志摩已有把握“至少可以约略传达”。当然还不能“满意”,因为“草创”明显,就如徐志摩这句白话还不太顺畅。而冲出千年传统的新诗爆发力极强,全未理会格律是诗的文体特点,既冲掉了文言诗格律,也忽视白话诗格律建设,于是草创的只能是自由诗。译诗也一样,虽译格律诗却无视格律。胡适几首译诗的原作都是四行诗或四行节,有些却被译成五行,甚至对柔巴依也如此——他当然知道ruba’i意为“四行诗”,怎能译成五行?可见“草创时期”的译诗不管原作形式,译到哪里是哪里。
四
郭沫若的101首“鲁拜”都是原作那样的四行,这种“等行翻译”后来成为共识。这是有意识在形式上靠拢原作,而跨出这第一步的,正是菲《柔》。请看这首郭译“鲁拜”:
啊,爱哟!我与你若能串通“他”时,
把这不幸的“物汇规模”和盘攫取,
怕你我不会把它捣成粉碎——
我们从新又照着心愿抟拟!
白话译诗产生之日起,就在内容和形式上追求准确反映原作。白话译诗虽能校忠实于内容,但受多种因素影响不很确定,有时较难认定,而形式上较明显,因为这方面追求是整体性的,让人一目了然,较易认定。请看朱湘上世纪30年代初译文:
爱呀!要是与命运能以串通,
拿残缺的宇宙把握在掌中,
我与你便能摔碎了——又抟起,
抟成了如意的另一个穹窿!
这译文内容未必比郭译准确,但接近于原作每行10音节的每行11字是朱译统一格式。可见,白话译诗仅十多年,已不满足于自由化翻译,开始追求反映原作形式,让译诗行字数与原作行音节数相应。就我所见,朱湘最早这样做,反映在他对菲《柔》的翻译。
后来也有人用此译法,但这译法较片面,因为英诗主要以“音步”建行,而非音节。受此启发,诗人很快发现白话诗中形成节奏的是“顿”(或称“音组”等)不是“字”,而这朱译各行顿数并不整齐,是5/4/4/4。于是在上世纪30年代中,孙大雨开始以“音组”译莎剧:原作行五音步,译文就五“音组”,但其译文整体上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