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短篇《千山暮》,发重庆《红岩》,感谢!
2021-08-09 16:53阅读:
陈东亮:中国作协会员,70后,聊城首批签约作家,参加山东18届高研班。在《湖南文学》《作品》《时代文学》《清明》《福建文学》《中国作家》《山东文学》《山花》《啄木鸟》《当代小说》《雪莲》《西南军事文学》《西部》《飞天》《文学港》《伊犁河》《小说月刊》《北方文学》《民治新城市文学》《满族文学》《延安文学》《海燕》《打工文学》《佛山文艺》《青岛文学》《四川文学》等文学杂志,发表(转载)中、短篇小说逾百万字。多次被《文学港》《福建文学》《清明》《时代文学》等杂志短篇头题重点推介。
千山暮(短篇小说)
陈东亮
1
我表妹辛小鱼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年。这五年辛小鱼变化很大,她变得健忘、迟钝、恍惚,容颜憔悴,完全不是她这个年龄女人该有的,可是这件事她却记得很清楚,她几次想跟我提起,都因种种原因而放下了,这次,隔着细密的珠帘,阳光迟缓地流过,天空随性高远,仿佛让时间也变慢了,辛小鱼终于开口了。
那年处暑这天午后,辛小鱼很是挣扎,她在雇主钱墨子家里根本稳不住神。钱墨子两周前怕她不放心,承诺给签个遗嘱。辛小鱼明白这个遗嘱的含义,也知道对她有多重要,但真到了该签的时候,她又有些犹豫了,她觉得马上和钱墨子签的,是让人羞耻的“卖身协议”。
辛小鱼走出屋门,忐忑着给老乡霍燕打电话,钱墨子窝在轮椅里打盹,仍一团地静,仿佛
这件事跟他无关。辛小鱼打通电话又挂了,嘴里忽然泛起一股野杏仁微甘的苦味,这味道让她恐惧。但凡遇到大事时,她嘴里就会冒出这种奇怪的味道。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拍了拍胸口。阳光白花花的,别墅小院的水泥地晃得她眼睛疼,辛小鱼刚走到院墙的阴影里,霍燕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我……我这样合适吗?辛小鱼压低着声音有些颤抖地问。
电话里传来几声暧昧的笑。你就想这么便宜了他?试用期老家伙还满意吧?辛小鱼感觉有些别扭,那意思似乎在标明,她和钱墨子已经做了什么,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她想辩解几句,甚至想说句难听的话,可嘴里只发出了几声微弱的“嗯嗯”。辛小鱼可不敢得罪霍燕,在辉城打工的那几个槐香镇女人,都不敢得罪霍燕。霍燕在中介跑业务,这个活也是霍燕帮她找的。最后,霍燕在电话里说,你就听我的,你现在这种情况,能摊上这种好事,烧高香吧。
辛小鱼挂了电话,在小院里来回走着,阳光落在远处树梢上,自我陶醉一样轻轻摇晃。午后时分总是让人不安,那种走神的亮,太重了。二层小楼有二百多平,屋内外是平着连起来的,院子里连棵草都没种,大概是为了钱墨子出入方便吧。四周院墙顶部插满尖角玻璃,像种上无数个小太阳。铁大门中间有个小门,平时也是内插着的。城里人喜欢关上大门,就像关上一个秘密。这些秘密又组成了城市的大秘密。辛小鱼总觉得城里人对她来说,是模糊而奇怪的。
最后,她把目光落在了院子的东北角,那里搭了个简易遮雨棚。辛小鱼突然感觉钱墨子就坐在下面。这个院子里,似乎有两个钱墨子,虽然她知道此刻他正在屋子里。辛小鱼觉得钱墨子本身就是个秘密,让她猜不透。
每天晚饭后,辛小鱼都推着钱墨子出家门,到外面小广场上转几圈,小区叫城市主人,东边一排别墅,西面是多层居民楼。别墅其实也就是两层的独院。钱墨子喜欢跟人主动打招呼,认识不认识的,都提前把双手举起来,样子像投降,大多数人根本不和他说话,偶尔有人喊他声钱老师,他就回答“同学们好!”。辛小鱼觉得他说的话很可笑,心里有些不安,就把他推到广场的小路上,太阳完全落下去后,再把他推回来。回来的钱墨子总不进屋,辛小鱼就问他,钱老师,咱们进屋吧?钱老师总是摇几下头,秃顶上一缕头发很长,飘起又落下。
钱老师也是钱墨子让她喊的。
钱老师总要到遮雨棚下面,再折腾一会儿。
遮雨棚在院子东北角,钱老师就面朝西南方,挺直身子坐在轮椅里。然后,看着辛小鱼把那些布制的喷绘,一叠叠地从屋里抱出来,再一块块挂在院墙上端的木橛子上,左右内墙各三块,院子就显得满满当当的了。喷绘上面左右两个角,都打孔拴着绳套,倒是方便挂,但辛小鱼需要踩着椅子先挂一边,再挂另一边。来回挪动椅子,有次还差点摔倒。有两张是竹子画,其余全是小孩子画的,十几幅拼在一起,主要是山、水、鱼,还有小娃娃们在一起做游戏的画面。
钱老师逐渐在雨棚里暗了下去,像一团活的影子。他不让开灯,左右转动着脑袋,也不发一言,只紧盯着墙上的画,偶尔看一下西南方的天空。风吹着这些画,竹子抖动着,像要活过来的样子。天色暗了下来,小院顶上一片深灰,辛小鱼感觉自己像站到了灵棚里,她走近钱老师,看到他的嘴巴也在有节奏地一张一合,像在吟诵着墨色的诗句。
我们回去吧。辛小鱼说。直到反复几遍后,钱老师才意犹未尽地说——
好吧,今天就到这里吧,都去睡吧。
把喷绘布叠起来,再放回大衣橱里。
霍燕提前给辛小鱼说过,钱老头就这点好折腾的毛病,他原来不是这样的,最近几个月不知道怎么了。辛小鱼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有些难以接受。钱老师白天思维还算正常,一到傍晚就成了这个样子。辛小鱼找霍燕诉苦。霍燕说,有人劝过他,那些喷绘别摘了,天天挂着不省事么?不行就找人在墙上彩绘下来。可这老头坚决不干,一般保姆都觉得瘆得慌,干不了几天就都不干了。
霍燕又冷笑着说,房子可不是那么好得的。在辉城,保姆一般晚上都回家,找这种24小时的根本不好找。关键是人家都怕他折腾。不久前,他突然给我打电话,说要找个伴。这钱老头,不知道又添什么花花肠子!
2
下午四点多,霍燕来到钱老师家,她从红色小挎包里,掏出份遗嘱。霍燕原来也干过保姆,但被雇主换来换去的,心里很不舒服,就不干了。她和辛小鱼一起长大,娘家都在百公里外的槐香镇。
霍燕对钱老师说,我这姐妹我了解,你们——肯定能处好。“你们”这两个字,霍燕说得有些重,还故意停顿了下。辛小鱼的心迅猛地跳了跳。霍燕的话像粘合剂,似乎已经把主雇二人粘在了一起。辛小鱼恍惚着,好像又回到了过去,那些平淡却安稳的日子,她带着儿子,走在落满暮色的大街上,周围是未曾更改的恬静和温暖。说实话,要不是儿子需要个假肢,她才不会干这种事情呢。
钱老师嘴角翘了翘,像笑又像哭的表情,迅速溶解在很深的法令纹里。辛小鱼递过来老花镜,他把陷在轮椅里的身子挺了挺,右手端起遗嘱,左手戴上花镜,上身前倾接着停住,头继续前倾忽地静止……整个动作快速连贯,似乎那几行字,看晚了就会消失一般。辛小鱼也凑上来,大意是,现因立遗嘱人钱墨子,年老体弱行动不便,为避免后人因遗产继承问题发生争议,趁现在清醒特立以下遗嘱:我自愿将房屋赠予辛小鱼,辛小鱼必须对钱墨子尽到赡养义务,否则取消对本房屋的继承权。
辛小鱼忽然感觉,这些方块字在慢慢变大,旋转起来,滚成球冲进她的眼睛里,那种苦杏仁味又来了。小时候,她和伙伴们,在镇南的槐香山上,吃了无数的野杏。舍不得扔杏核,就晒干后砸开来吃,大人们说,别吃那个,吃多了会毒死人的。她不敢再吃了,但那种特别的味道,让她记住了一辈子。她和丈夫订婚的时候,嘴里出现过这种苦味。丈夫和儿子出车祸前,也出现了这种苦涩的味道。
钱老师看了眼辛小鱼,对霍燕说,她这两周的实习期,我很满意。霍燕忙点头。钱老师又犹豫了一会儿,才在立遗嘱人那里签了字。霍燕也在见证人那里签了字。
见辛小鱼还在呆愣着,霍燕偷偷地给她使了个眼色。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午后的阳光浓烈而美好,辛小鱼感觉有点睁不开眼,她愣在那里,又喜又忧的复杂感觉,泉水般从心底往外冒。有了房子,儿子以后的学费和安装假肢的钱,就都不成问题了,可她跟钱老师,年龄相差二十多,外人会怎么说?辛小鱼觉得心里很空,就像月亮孤悬在夜空里,那种广袤而寂寥的空。
最终,她还是咬牙签了字。霍燕说,要尽快去做公证。她恍惚着把霍燕送出门,又折返回来,空气里似乎出现了滋滋啦啦的声响。
搬来吧,钱老师说。
辛小鱼点了点头,脸有些发烫。她明白,钱老师以后可以对她提那方面的要求了。她出了大门,转过街角,一切似乎都变了,又都没变,远远近近都氤氲着一层水汽。
这么说吧,那个秋天,让辛小鱼感觉有些诡异。
前些年,辛小鱼当过小学的代课老师,那些不愿意上课的正式老师,给她发着千把块钱的微薄薪水,校长也默许了。有次临近春节,她刚在作文课上,给学生们讲了“祸不单行”的含义,接着这种怪事,就发生在了她身上。
提起丈夫,辛小鱼总是忍不住落泪。可这次,她脸上是少有的平静。是啊,岁月会带给她一些东西,也会风干一些东西。
丈夫骑着摩托车驮着儿子去买年货,竟然出了车祸。肇事司机逃逸,丈夫当场死亡,儿子左腿截肢,天天拄着拐杖上学。后来司机抓到了,那人家里除了一辆报废的桑塔纳,没有别的,说宁可进去多住几年。她为了儿子,开始到辉城打工。她干过很多活,包括护工和保姆。在雇主家,连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小心翼翼地做事。后来,儿子上了县一中,成绩虽然不错,但天天拄着拐杖,活在别人怪异眼光里,她不知道儿子的前途在哪里。她想让儿子在上大学前,装上假肢站起来,让他活得尊严些。
一天,她忽然接到霍燕打来的电话,说给她找了个好活。
啥好活?她问。当时她正在一家饭店打工。
霍燕说,有个老头,表面上找保姆,其实是找个伴儿。等霍燕说完,辛小鱼想说不干,但没有立刻拒绝。这次之所以到饭店干,就是因为在上一个雇主家,她正一口一口地给躺在床上的男雇主喂饭,那老家伙突然伸手用力抓她的乳房,一股钻心的疼,她差点就把碗摔在了地上,半个月工钱不要了,她摔门而去。
这个特殊的活,让辛小鱼挣扎了好久,但还是给霍燕打去了电话。
在钱墨子家大门口,辛小鱼有些不好意思,钱墨子穿着短袖睡衣,和善的眼神打量着她,有点选妃的感觉,这让她很不自在,但还是忍了。说实话,辛小鱼看到钱墨子时,心里莫名紧了一下,精神这么好的老头儿,啥时候才会……当天中午,她做了几个拿手菜,钱墨子赞不绝口,同意试用两周。
3
就这样,处暑那天傍晚,我表妹辛小鱼雇了辆三轮车,把自己全部家当搬到了钱墨子家里。在离开出租屋时,她冲着婆家的方向,磕了三个头,丈夫在村西的坟地里睡着。她换上一件商场搞促销赠送的红T恤,用力洗了把脸,抹了点女伴的化妆品,才在三轮车夫的催促下,出了出租屋门。
天忽然就阴了下来,远处的雷声滚过来。辛小鱼很幸运,进入别墅小院的时候,才有零星的雨点落下来。更幸运的是,钱墨子并没有让她和他住在一楼,让她去了二楼,这让辛小鱼感到意外,“卖身”的屈辱感稍微减轻了些。二楼有三个房间,原来门都锁着,钱老师给了她一把钥匙,让她住在书房里。书房墙上挂着很多带镜框的照片,全是他和学生们的合影。原来钱墨子还真是个老师啊。照片几乎全是毕业照,只有一张是钱老师和小学生照的,在石块建造的教室前,孩子们围着钱老师,穿得都比较破旧,一看就是山区的。彼时的钱老师五十多岁,看上去挺精神。
辛小鱼把被褥安置到床上,才发现书桌上放着本小影集,十几张照片里全是一个人,从七八岁的小女孩,到十七八岁的少女,从长相上看,模模糊糊有钱老师的影子。难道钱老师还有个女儿?那他为什么还签遗嘱,把房子给别人?后来辛小鱼才知道,钱老师真的有个女儿,跟着她妈妈,已经好多年没跟他来往了。
桌子下面还有个大纸箱,里面是满满的荣誉证书,这让她对钱老师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辛小鱼!钱老师在叫她。她赶紧跑下楼,她喜欢他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她,这说明他和她是有距离的。
钱老师正和往常一样在织手套,他织的手套和袜子,放了满满一柜子。他的腿功能退化得厉害,几乎不能站立,但是动手能力却变强了,正所谓此消彼长吧。钱老师还会一些缝缝补补的针线活,他有个百宝箱,里面有好多针线、家什。几天前,他看到辛小鱼的凉鞋开了胶,非要给她粘粘。他滑动着轮椅,在他那个百宝箱里翻出胶水,还边粘边说,现在的鞋质量太差了。辛小鱼看着他捣鼓这些东西的时候,总会展开联想,想象着他从前的样子,干过什么活,他这一辈子是怎么过来的。她想他也一定是个百宝箱一样的人。
辛小鱼在沙发上坐下来,看着夕阳,看着他忙活,眼睛跟着织针和毛线在走。坐了会儿,钱老师似乎没有什么想说的,辛小鱼就站起身,准备去做晚饭。早市上买的鱼,钱老师喜欢吃水煮鱼。他看到她端鱼进来,总会高兴地摇晃几下轮椅,伸长脖子,有些迫不及待了。
那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辛小鱼说,那是那年中最大的一场雨。她站在窗前,雨水就像在脚边漫过。黑暗沉淀了许久,才划过一道闪电。她看见院子里的遮雨棚下,一大片竹子正在蓬蓬勃勃地生长、摇摆,辽阔的声音,像风穿过整片森林。她还听见钱老师轻声的低语。她想为他做点什么,就走过去,问他,想喝水吗?钱老师摇了摇头。要吃东西吗?他又摇了摇头。她只好坐下来,坐在他旁边,和他一起听风雨。
几场秋雨过后,天气就慢慢地凉了。每天晚饭后,辛小鱼都推着钱老师去小区广场散步,自从签了遗嘱后,钱老师似乎安静了下来,他不再见人就打招呼,也很少说“同学们好”了。说到这里,辛小鱼看向我,脸上是古朴的静,风吹珠帘,传来光阴落地一样的声响,她说,哥,你相信吗?她诚恳地看着我,自签了遗嘱后,我也不再去想它了,它一下子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我疑惑地看着她,她有些着急,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肯定地说,我是说,它变得可有可无了。我甚至觉得那不是我的,不知道是谁的。辛小鱼看着远处,脸上的沧桑淡去了一层。我每年都会来看望她一两次,自五年前她回到槐香镇,好像就没有再出去过,钱老师是她最后一个雇主。她现在的职业是卖馒头。现在的槐香镇可不是以前了,人们都习惯买馒头吃,辛小鱼蒸出的馒头,个大光滑,还有股淡淡的甜味,就像小时候吃的老面包的味道。每次,她都给我装满两大塑料袋,让我带走。
辛小鱼停顿了会儿,又接着讲下去。
4
一天晚上,他们吃饭比平时早了半小时,钱老师说,我们走远点吧。辛小鱼问他想去哪里,钱老师说想去看看铁路,每天的火车声总让他想起从前,那些遥远的人和事。钱老师说,他年轻的时候去过很多地方,天南海北到处乱跑。
铁路在西南方,也不远,穿过几条街道,一大片田地就到了。其实,还有更近的路,立交桥下边就是无数的铁轨,站在桥上,可以看火车驶过,那长长的蜿蜒而过的窗口,总是让辛小鱼羡慕不已,她想,等儿子考上大学了,她就坐火车去送他。
他们出来得早,路上都是下班的人流,他们慢慢地走,长长的路不知要伸向何方,快也好慢也好,总是走不到尽头的。路上,钱老师说了很多的话,他还第一次谈起了自己的过去。
钱老师也是农村出来的,原来也是民办教师,后来转了正,从乡里到县里,再到市里,钱老师走了很多年,几乎是一辈子。钱老师还主动到贵州山区支教过三年,他喜欢那里的孩子,说他们很调皮,很可爱。辛小鱼想起了自己的儿子,站住问,是吗?钱老师说,是啊。每到傍晚,那些住校的孩子们,就在学校竹林边听我讲故事,我哪有那么多故事,就边编边讲,反正讲什么他们都爱听。有时候也吹一会儿葫芦丝。暮色下的千山,静谧极了,只有风吹竹子,发出细微的声响。那时候多美好啊!钱老师感叹着,后来,我又去了两次,给那里的孩子们带去袜子和手套。你不知道,他们的手脚整个冬天都是冻疮,得过了春天,到了夏天才能好。我就给他们织手套和袜子,他们可高兴了,晚上睡觉都舍不得摘。说到这里,钱老师让辛小鱼停下来,扭头问她,你能帮我个忙吗?辛小鱼说,什么忙?钱老师说,等我死后,你能代我再去一次吗,把我所有的袜子和手套都给了他们。我这一生,就算完了。辛小鱼突然有些伤感,没有说话。钱老师又说,当然,现在他们也许不需要了,国家政策这么好,孩子们早就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可是,这是我的心愿……你懂吗?
那你去了吗?我问辛小鱼。
去了。辛小鱼说,能不去吗?她的声音很淡,两手放在膝盖上,我走的时候,就是我离开他家的时候,钱老师就让我把东西都带上了。
他们到达铁路旁的时候,太阳正在慢慢地隐去,西边一片凄美的红。这里只有一组铁轨,显得孤零零的,据说是某个工厂为了运送产品方便,专门修的专线。铁轨两旁是零星的野花,还有枯萎的茅草,都在风中摇摆着。深秋的暮色,温暖中有着果断的冷,钱老师连着咳了好几声,辛小鱼忙给他披了件厚外套。钱老师叹口气说,不知怎么了,最近常感觉胸闷气短,还怕冷。辛小鱼说,那就回去查一查。钱老师摇摇头说,没啥事,年纪到了。辛小鱼就推着钱老师,沿着铁路慢慢地走,残阳照在铁轨上,反射出一种谦谦的光,幽冷中有种能渡人的暖。风吹过来,显得声音特别大。
他们一直走了两三里地,暮色完全降下来后,才从另一条路返回。回来的时候,钱老师一路没说话,辛小鱼也不好开口,她本来就是个少言寡语的人。
快到家的时候,辛小鱼放慢了脚步,这时,一列车马走过,一路铃铛,很是悦耳。纯白色的小马,全都披红挂绿,车上是电子屏,楼盘的广告打得很诱人,这让辛小鱼有些措手不及。突然钱老师开口了,他说,我想坐坐马车。
讲到这里,辛小鱼停顿了下。我说,真是个怪老头。
辛小鱼笑了,搓了下手,又将头发重新盘起来,我知道她快要去蒸馒头了。十几层的蒸笼,很是气吞山河,这几年,她就靠着卖馒头,把儿子送上了大学。
对钱老师的话,辛小鱼开始没反应过来。钱老师又说了一遍,我想坐马车。我喜欢马。这让辛小鱼哭笑不得,她本能地伸出手,最后那辆马车还真的停了下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跳下马,问辛小鱼是不是想买房子。辛小鱼很是尴尬,忙摆了摆手,指着钱老师说,他想坐马车。
小伙子笑了,灯光下,他的牙齿又亮又白。他居然很爽快地答应了,说,可以。辛小鱼忙问,多少钱?小伙子又笑了,不要钱。辛小鱼高兴了,周围的人也觉得好玩,有人走过来,帮忙和小伙子把钱老师抱上马车,钱老师坐在上面,辛小鱼感觉他一下子变高了,也年轻了。
钱老师在马车上坐了一会儿,又被抱了下来,因为前面的马队已经走远了。
最后,整个马队都走远了,铃声也消失了。
月亮升起来了,又大又圆。
辛小鱼突然流下了眼泪,她说不清自己是高兴还是难过。透过泪眼,她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整个天地就像一场盛宴,华美无比。她一阵茫然。
5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期间,辛小鱼回了趟家,确切地说是去了趟儿子的学校,刚考过月考,儿子成绩依然很好。钱老师给辛小鱼发了工资,是从手机里给她转的账,这让辛小鱼又惊喜又难过。那房子呢?还是她的吗?她嘴里又出现那种淡淡的苦杏仁味,拭目以待一样久久不散。她给儿子买了些吃的穿的,儿子很懂事,一直让她不要买这些东西了,说他吃得好穿得好。可只有辛小鱼知道,儿子一年四季都是那身深蓝色校服,瘦瘦的身影,像永远长不大一样。
回来的路上,辛小鱼给霍燕打了个电话,霍燕在那头嘻嘻笑了一阵,又神秘地问,情况怎么样?辛小鱼说,挺好的。霍燕说,这就对了,对老头好点,别让他反悔。你那么年轻,还真是便宜他了。辛小鱼忙说,你想到哪去了?他根本就……一点过分的行为都没有。又把钱老师给她发工资的事说了。霍燕说,谁信啊?接着又说,那你勾勾他。
辛小鱼沉默了一会儿,就挂了电话。
我看了眼辛小鱼,辛小鱼本能地摇了摇头。
有次,辛小鱼在浴室洗澡,洗完后,发现钱老师在浴室门口。她犹豫了好久,打开浴室的门,背过脸去。再转过头时,发现钱老师已经离开了。
冬天快结束的时候,出了一件事,钱老师的女儿回来了。
那天,北风呼啸,低垂的天空,浓云不停地翻滚。冬天最后的一场雪快要来了。
钱老师的女儿是天黑后回来的,她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很年轻,有着和钱老师一样的发干面孔,却长着张并不慈悲的脸。看到女人,辛小鱼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打量了下这个房子,嘴里又出现了苦杏仁味,那种飘渺的,不接地气的味道。
你是谁?女人放下手里的大箱子,拍了下手,打量了下这个家,又警惕地看了眼辛小鱼,才走到钱老师面前,垂着眼皮问,你还好吧?这句话太过生硬,以至于辛小鱼的心都跟着顿了下。钱老师没说话,他看着自己的女儿,好像不认识她一样。过了好久,他才说,你有多久没回来了?声音涩涩地,没有责备,也没有温暖。
女人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又很深地看了眼辛小鱼,似乎是嫌她碍事,我这不是忙吗,你不知道我有多忙。
辛小鱼匆匆上楼。
那天晚上,楼下的灯亮到很晚。
第二天一早,果然下雪了,薄薄的一层,且下且停,后劲不足的样子。辛小鱼还没穿好衣服,就听见楼下客厅啪地一声,玻璃碎裂的声音。接着,是女人尖利的喊叫,钱墨子,你敢把房子给那个女人,死了我都不会给你烧纸的!说完,只听哐当一声,似乎是破门而出了。
辛小鱼慌忙下楼,钱老师脸色灰灰的,情绪倒还平静,他见辛小鱼下来了,淡淡地说,她走了,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吧。
辛小鱼到厨房准备早餐,她边做边想,想了很多。窗外,风声小心得跟偷渡一样,可她知道,外面风声一定很大,也一定很冷。她的心反而安稳了,似乎她这半生,只有此刻心才是最安稳的。
吃过早饭,辛小鱼告诉钱老师,说她要辞职回去了。钱老师好像没听明白她的话,辛小鱼就进一步解释,是辞职不干了,这个——房子,我也不要了。
至于为什么辞职,我表妹辛小鱼也没有多说,只说,生命就像一条河,既有来路,自有归途,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现在是挺好,房前有花,门口有树,鸟儿叫声,夜夜入梦。只是,辛小鱼太辛苦了。
半年后,钱墨子的追悼会在公墓举行。那天来了很多人,几乎都是他的学生。辛小鱼也去了,她没有看见钱墨子的女儿,问了几个人,有人说来了,有人说没来。也是在那天,有人告诉辛小鱼,钱老师从贵州支教回来后,一场泥石流,冲毁了教室,钱老师的十多个学生,都被冲走了。
也是在那天,辛小鱼知道,她走后不久,钱老师就病了。
我问辛小鱼,有后悔过吗?
辛小鱼摇了摇头。
我抬起头,阳光变得没那么强烈了,时间又过去了好久。辛小鱼说,她要开始忙了。她说,你等一等,先不要急着走。
我不急着走,我就一直坐着等着,反正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渐渐有了倦意。我看见了一群曾在《山海经》里见过的一种马,不,不是马,是远古的一种兽类,叫鹿蜀,形状酷似马却长着白色的头,我一直称他们为白马。我看见老白马沧桑的脸庞和比落叶还要枯黄的眼神,小白马们跟在他的身后,快乐地奔跑、追逐,老白马不停地回头,像在招呼他们。还有草原,河流,千山,……暮色下,小白马们的眼睛个个清澈无比,柔如月光。
一股悲伤的气息充满了胸口。
我忘记了时间。
走的时候,辛小鱼照例给我装了两大袋刚出笼的馒头。
我接过放进了车里,伸出手同辛小鱼道别,远处有歌声传来,充满了磁性和力量。
还有落叶飘落,滑过我的车窗,不是一片——
而是很多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