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勋鹿】【半生】【十二】
2016-04-22 23:04阅读:
拾贰.
民国二十一年,正月初三。
北平,西山大宅,灵旗白幡,满目缟素。
鹿府前院的西厅里,满座衣冠议声如沸,炸了锅似的热闹,除了太师椅上一众人黑绸袄袍白巾缠腰的打扮,几乎看不出这是一场吊唁,反倒像凭空被馅饼砸中的暴发户们聚集在一起争吵如何瓜分飞来横财的辩论会。
“要我说,还是缓缓,甭管怎么着,这大正月里的办白事,他也不吉利不是么!”
“缓到什么时候?事急从权!发丧出殡都是小节,把公事掰扯清楚喽,这才是当务之急!”
“哟,那爷,您这话不地道了吧。人说死生事大,丧主本家儿还跟这儿坐着呢,您就嚷嚷着分你内份儿钱呐?”
“您局气,您局气就别趁鹿家倒霉的时候撤股啊!不就是两艘船的货款么,您自掏腰包填这亏空去,您前脚去,我后脚就给您刻匾去!”
“得了,甭逞这个嘴痛快了,在座的哪一位不
是冲钱来的呢?谁瞧不上谁啊!”
“可不是这个理儿么。”
屏风后面是一双海东青似的眼睛。
像隔着云层风雪依旧能俯冲而下咬准了猎物的喉咙一击毙命的鹰隼,鹿晗的眼睛仿佛隔着那扇黑漆的屏风,就能红刀白刃精准无误捅进每一个人的心脏。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深深压在眼底,只有交错蔓延的猩红血丝,使他难以掩饰的露出一丝疲态。
“图升呢。”鹿晗的嗓音如同蒙上一层粗糙的砂纸。
那文立即凑到他耳边低声答道,“都交待好了,等您吩咐呢。”
鹿晗闻言缓缓抬起一只手,在空中迅速且无声的划了一个圈。
“那文,把今儿来的这些人都记上。”那文见他那个动作,当时会意,正要转身出去传话,鹿晗突然又开口道,“上灵堂正经吊唁抚丧的记黑字,西厅里这些位,记红字。”
“得嘞。”那文听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只觉得后脊梁一阵阵发寒,大气不敢出,赶忙应承。
用红字?好家活,这是要人的命啊。
他这厢还没来得及发完感慨,鹿晗已经神态自若走了出去。
严冬。
主父新丧的少年,服三层重孝,一身缟素。
却叫人看不出半点凄凉。
那是一双没有情绪的眼睛。
他看着满座唁灵丧客,原本应该如同畏惧的打量着着要将他啖肉啮骨的虎狼。此刻却恰如默不作声的看着一屋子死人。
鹿晗踩在那黑漆柳木的踏脚上,稍作停顿,转身,掸了掸袍角,在西厅正当间儿的罗汉床上落座。
四下鸦雀无声。
他将一只手肘搁在罗汉床正中的矮方桌上,手心攥着两只油光透红的闷尖儿狮子头,时缓时急随着指尖巧妙的力道交互转动,偶尔产生轻微的碾压磕碰,或触及他拇指上那枚老翠扳指后发出的隐晦叵测的声响。
鹿晗那双讳莫如深的眼睛和这丧钟一样轻促的响声折磨着这间针落可闻的屋子里每一个人紧绷脆弱的神经。
“晚辈重孝在身,就不一一见礼了,诸位见谅。”良久,鹿晗缓缓收回视线,侧头盯着自己手中的狮子头,语调不紧不慢,无波无澜。
在座众人脸上见他如此无礼,脸上立即挂不住了,就要发难。
鹿晗赶在他们又要回话前开口,继而道,“老旗人的规矩,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出殡,出了正月,不耽误诸位过个安生年,还嫌我鹿府办丧事晦气的,不来,晚辈也不计较。”
他口称晚辈,语气却丝毫听不出恭顺。
“先考殡仪事大,为人子者,不敢怠慢。至于商会公务,待崔襄理处理妥当,从天津回来,再与诸位商议不迟。”
这就算是将一众人的目的一口气回绝了,见鹿晗水泼不进,在座也不想自讨没趣,几个人抖了抖袖子站起身,眼瞧着就要告辞。
谁成想刚一推门,就见门外并排立着几个虎背熊腰黑袄短打的汉子,恶狠狠地瞪眼瞧着他们,山似的退也不退一步。
“二爷,您这是什么意思?”
屋里几个人见这阵仗,硬闯也闯不得,只好拿住理转身质问座上的人。
鹿晗不言语,依旧气定神闲坐住了,打量自个儿手心儿里的核桃。
不一会儿功夫那文进来了,朝鹿晗打了千儿,点点头。
诸人朝屋外一瞧,这还得了,自家府里跟来的下人车把式,有一个算一个,都让鹿府的奴才捆起来了正挨个儿往后院里推搡。这是要拘人呐!
“老二!你这是唱哪出儿你这是!”
“我说鹿少爷,您这一手儿忒黑了吧!甭说你,你老子在世的时候,也没有敢对我们几位动手指头的!”
这一下炸了锅,眼瞧着走不脱,屋中众人立即暴跳如雷,高声壮胆似的一个接一个嚷嚷起来。
“这话说得在理儿。”鹿晗对满屋子的嘈杂置若罔闻,过了半晌,才慢悠悠站起来,双手往袖子里一抄,站住了,等人群再度寂静,顺理成章的开腔,“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念我父亲的好儿的,您下头请。”鹿晗说着,从袖中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掉转指尖的角度,朝地下点了点,阴恻恻的撇嘴笑了笑,“就甭跟我这儿着补了。”
呛了众人一句,鹿晗向前迈出一步,走下那让他不得不被仰视的踏脚,正色又道,“老爷子海难的消息密电到我处是腊月,隔了三天鹿府的人出城报丧,按理说,诸位叔伯不该来的这么早。”
此言一出,方才还振振有词的人立即噤声。
“诸位,这是有人盼着鹿家出乱子呢。”鹿晗抬眼朝满堂宾客一扫,眉峰耸峙,“甭管这人是谁,我都不能遂了他的意。”
“崔襄理抵京之前,诸位且暂留住。鹿府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海涵。”
“您诸位有不待见我的地方,可千万藏住喽,甭让我瞧出来。我岁数儿小,脾气不好。”
鹿晗说完就往外走。
那文低头跟着,在座众人即便此刻再不甘愿,畏惧那门外几个夹枪带棍的奴才,也都是敢怒不敢言。
西厅的门被咿呀推开,北平的冬风悚然灌进来,让人一个激灵。
鹿晗在方才斥责他的那个蓄须瓜皮帽的中年男人跟前,突然停下脚步。
“三叔,打今儿起,”鹿晗微微躬身,一侧头,显示出一个晚辈该有的谦恭,语气却极富侵略性,“鹿家宅门儿里只有老爷,没有少爷。”
男人一愣,面色铁青。
鹿晗说完退开半步,朝他拱手作了个揖。
他苍白突兀的指节咯咯作响,大拇哥上那颗幽绿的扳指借助作揖那个动作,理所应当被摆在了男人的视线中央,像夜幕中宣示领地的头狼摄人的目光,扎得人眼疼。
鹿晗说完头也不回的大步走出去。
他的背脊挺拔步伐沉稳。
他僵硬的脖颈似乎被定在了木架子上一样,不容许被看出丝毫的松动。
他不知道这样事急从权的办法,算不算得上好的办法。
可至少,当那些原以为鹿府中这位年少失怙的新主人柔善可欺因而都上赶着来踩上一脚的唁客们走出这间屋子的时候,再没有一个人会继续抱着这样愚不可及的猜想。
因为,如果他还不足以拥有武器,鹿晗想。
那不妨先唱一出空城计吧。
鹿晗回屋倒头就瘫在了床上。
按照旗人的丧礼,丧主本家的嫡子,头七守灵,水米不进,不眠不休,都是应当应分的孝道。鹿晗这样的,按理也算得上是大不敬了,本家的叔伯长辈没少因为这个在背后说三道四。可鹿晗已经顾不上这样的繁文缛节,尤其是在他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命活到老爷子抬棺出殡的那一天的时候,他还有太多的仗要打,他不能垮,他必须精神百倍的每天一睁眼就应付一场接一场的恶争,如果他不想没几天就也躺进鹿家祖坟的话。
鹿晗四仰八叉趴在床上,那文小心翼翼站在一侧轻手轻脚的捏他的肩。
“老姑奶奶有信儿了么。”
“晌午香山的宅子来人了,说老姑奶奶明儿个一早就到。”
“好好儿伺候。老姑奶奶的身子骨不经折腾了。”
“您放心。”
鹿晗闭目养神,良久又开口道,“差人上犀园把侄少爷请回来吧。”
这些天焦头烂额天昏地暗,鹿晗几次想派人把只身在外的吴世勋接回来,又几次作罢。一来西山大宅里事多,恐怕一时半刻还无暇顾及他,二来,鹿晗自己尚且如此,他着实不知道该如何再去面对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该怎么一字一句告诉他父亲遇难的消息。他最怕的,无非就是彼时听闻噩耗后扑进他怀中哭嚷的吴世勋,会让他连同他心里那根紧绞不松的弦一齐绷断。
或许让鹿晗不敢面对的不是吴世勋,而是那个在吴世勋面前太容易一触即溃的自己。
于是,那文还没来得及答话,鹿晗就又匆忙自我否决道,“算了,再等两天吧。”
那文闻言搓了搓手,直起身,踌躇片刻,才重新俯下身在鹿晗耳边答道,“二爷,一直没来得及跟您说……侄少爷前儿个就回府了。”
鹿晗在那一天深夜顶风冒雪匆匆赶回西山大宅,吴世勋始终目送着他,直到映着他身影的车尾彻底消失在犀园门外宽阔道路的尽头,被浓重的夜色淹没得片甲不留。
鹿晗在深冬的路灯中模糊摸遍的轮廓和车轮留下的两道浅辙,都像这世界即将要把他们鲸吞前,獠牙上溢出的最后一丝血沫。
吴世勋被扔在犀园,一个人莫名其妙的挨过了漫长又难熬的除夕。
鹿晗不在,前些日子还在电报中许诺着一定会回北平过年的鹿老爷子和父亲也一道不知所踪。
然后被红钏儿逼着马马虎虎吃了一顿饺子就窝在床上一觉睡到大天亮的吴世勋,终于在大年初一的报纸头版上看到了父亲的消息。
吴世勋搁下报纸,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在自己坐在犀园的花厅里抱怨着那顿西葫芦馅儿的饺子如何不好吃的时候,父亲应该正缓缓下沉在太平洋冰冷刺骨的海水里,咽下最后一口呼吸。
鹿晗已经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太累了,相比于满眼血丝却只能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干瞪眼的时候,能这样忘乎所以的睡上一觉于他而言已经是莫大的奢侈。
鹿晗仍旧保持着俯卧的姿势,半张脸都埋在枕头里。
他醒来的时候,恍惚感觉肩膀上搁着一只热乎乎的手。
“老姑奶奶。”鹿晗半梦半醒,用满语咕哝了一句,也不睁眼。
那只手依旧不轻不重的按在鹿晗肩上,掌心的温度如涓涓细流,无孔不入见缝插针的暖。
鹿晗似乎自嘲的笑了两声,嗓音还带着明显模糊的睡意,含混不清道,“老姑奶,您这会儿可不敢宽慰我。”
鹿晗说着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脑袋上的太阳穴,亦真亦假道,“这里头绷着一根弦儿呢,这节骨眼儿上要是松了,我就完了。”
那只手闻言,微微僵硬,然后缓慢的抽离了鹿晗的肩膀。
鹿晗将脑袋往枕头里埋得更深,长长呼出一口气,似乎清醒了一些,这才察觉出有些奇怪,揉着疆木的脖子转过头。
吴世勋坐在床沿儿上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吴世勋十岁那年暂居上海,母亲不在身边,父亲似乎又太容易轻信吴公馆里那位吴夫人的巧言令色,于是以筹备生日宴会为名,他被半推半就的强行带进那座上海滩里寸土寸金的西洋别墅。
穿过鸟语花香春色正好的广阔花园和人来人往忙碌不迭的佣人,迎接他的只剩下了那位素未谋面的兄长。
婊子养的。
然而,当吴世勋还在犹豫着该以什么样的礼节对他寒暄的时候,那个高高在上衣冠楚楚的少年就丢下了这么一句话,打碎了吴世勋一切可笑的假想,然后突如其来用黑暗剥夺了他的全部视觉。
那种黑暗太令人畏惧。
以至于即便让那年只有十岁的吴世勋用他有限的全部的生命经历去做铺白,也无法恰确的形容出那种恐怖。
他被堵住口耳,缚住手脚,一路拖拽。
不知道被架住他的人抓着手臂肩膀一路向下走了多久,久到吴世勋几乎以为他们会穿过地壳最终掉进但丁的地狱里去。
地面潮湿坚硬,偶尔还会窜进他的鼻腔中一丝腐朽的霉臭。
他什么都看不到,一阵沉闷的铁门开合与落钥声之后,与刚才那个他来时草长莺飞春风和煦的地方相比,这里就是另一个世界。
他被彻底剥夺了五感,像一个被活生生钉进棺材埋进土壤等待食腐的昆虫啮噬的受刑者。
那是一个彻底暗无天日的世界。无论吴世勋的眼睛再怎么适应黑暗,他也依旧像一个瞎子一样看不到任何东西。
他开始哭嚷,疯了一样的奔跑,跌倒,号叫。
可是除了自己的手肘敲击墙面和嗓音盘旋在密闭空间中阴森可怖的回声,他没有得到任何多余的回应。
只有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漫无边际的恐惧,海水一样倒灌进来,淹没着他。
他先是呼救,他放弃了所有的尊严奴颜媚骨卑躬屈膝,如果那个时候吴亦凡走进来,他会不假思索跪在他面前亲吻他鞋尖的尘土。继而他开始咒骂,他体味到自己绝无仅有的恶毒,如果那个时候吴亦凡走进来,他一定毫不犹豫冲上去掐断他的脖子。最后吴世勋终于变得沉默,他开始明智的省下力气,以便自己能在这种不吃不喝不分昼夜的黑暗里活得更久一些。
那时候吴世勋明白,在他还双亲健在少不识愁的时候吴世勋就明白,没有人会来救他。
即便后来父亲为此与吴家决裂,带着他与母亲远走异乡。吴世勋还是会没日没夜的被那个黑色的梦魇纠缠。
吴亦凡的确是一个太可怕的人,他小小年纪就明白,与其给他一个流起血来看着唬人却总有一日会愈合如初的伤口,不如给他一个永远无法摆脱的隐藏在噩梦中的怪物。
吴世勋被从吴公馆后花厅的那座地窖救出来的时候,已经虚弱得双腿打颤站立不住。
但他还是坚持回头看了吴亦凡一眼。
在他还无力同样还给吴亦凡一个一模一样的噩梦的时候,他所能做的,只是回头看他一眼,记住他的脸。在今后不知其数的漫长的伴随着那个噩梦的岁月中,始终记住那张始作俑者的脸。
得知父亲死讯后的那一晚,吴世勋又似乎一夕之间被打回了数年前地窖中那片不分昼夜的黑暗。
那个灌满了恐怖的海水的地狱。
而这一次他却找不到第二张脸去记恨,以便帮助他熬过又不知多少个漫漫长夜。
一开始吴世勋的想法是,或许鹿晗会来,他会找到他,抓紧他,带他走出这片一望无垠的黑暗。但这个怯懦的猜想又立即被吴世勋全盘否决,鹿晗此时此刻,应该会忙的连自己的影子都想不起来。
然后浑浑噩噩的吴世勋看着那张被自己抓出褶皱的报纸骤然清醒。
鹿流亭的两艘货轮和他一起石沉大海。
如果对吴世勋而言在这场海难中他失去的只是自己的父亲。
那么鹿晗失去的就几乎是他的整个世界。现在他的世界群狼环伺,十面埋伏,稍有不慎就可能万劫不复。
而在鹿晗如履薄冰举步维艰的时候,他没有资格关起门来奢侈的自怨自艾。
没有人会来救他。
他不能等,也等不及。
他不能成为鹿晗的负累。
能带他走出去的只有自己。
吴世勋不懂遵守老一辈人那种父母大丧三月不去须剃发的规矩,对比之下胡子拉碴的鹿晗就有些相形见绌了。
鹿晗从床上坐起来,这才想起昨儿晚上半梦半醒的时候那文跟自己说的话。
他打量了吴世勋半晌,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一个字。
吴世勋也不说话,只是站起身去传唤守夜的丫头,接了一块热腾腾的手巾递到鹿晗手里,轻车熟路有条不紊。
鹿晗看得目瞪口呆。
等收拾停当上桌吃饭,鹿晗依旧十分忐忑,想问吴世勋有事没事,可看他那一板一眼的做派又着实不像是有事的样儿,不问又怕他小小年纪大悲大恸憋在心里再憋出个什么好歹来。于是长吁短叹两声,干脆撂了筷子。
“鹿晗,你母亲去世时你才两岁。”吴世勋面无表情低头咬着焦圈儿,在鹿晗来来回回打量自己时莫名其妙冒出这么一句,“我妈死的时候我已经十三了。”
鹿晗不明所以。
“所以在应付这件事上,我比你有经验。”吴世勋抬起手夹了一筷子腌萝卜干到鹿晗的粥碗里,低垂着眼睑,看不清其中的情绪,语气沉着,不急不缓,“你不必挖空心思去琢磨该怎么安慰我,把力气用到有用的地方去。”
满人的规矩,是长房长女老为家主,别看鹿老爷子一死满地冒出来的叔伯侄子都削尖了脑袋给鹿晗找不痛快,可是有这位老姑奶奶坐镇,就没人敢在明面儿上翻出什么大浪来。
鹿家这位老姑奶奶是正经前清郡王爷的嫡福晋,虽说年少寡居,但礼部金书玉册在案,出门是银顶红盖的暖轿,进门是七碟八盏的茶果,体面做派,都不输西太后在世的年月。鹿老太太古稀之年,精神矍铄,一身团纹黑袄,旗头油光水滑一丝不苟,铅粉匀面,青黛描眉,那一身的贵气,绝不是随便什么人就撑得起来的。
堂屋中只有祖孙两人,奴才们都被打发到了门外候着。
鹿晗坐在她下首,双手举平,毕恭毕敬奉茶。然后掏出云南供奉的极品玉溪烟丝,一丝不苟的给老太太装烟袋。
老太太接过烟袋,鹿晗擦亮了洋火点上,老姑奶奶颇有风度的嘬了一口那和田籽料羊脂白玉的烟嘴儿,微微一仰脖子,吐出几个雾蒙蒙的烟圈儿,十分雍容惬意。半晌,才不急不缓开腔道,“这事儿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
鹿晗难得一见的恭顺,一点头,应承道,“这不才请老姑奶奶您拿主意了么。”
“我拿主意?”鹿老太太一笑,斜睨鹿晗一眼道,“且用不着,你这孩子主意大着呢。”
“不敢。”
“这起子伤天害理缺了阴德的事儿,我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鹿晗低下头搓着手,不发一语。
“我怕的是你。这到底是你阿玛的血脉,这事儿传出去,你得让人戳一辈子的脊梁骨。”
屋中骤然陷入一片如死的寂静。
“老姑奶,”良久,鹿晗缓缓抬起头,答道,嗓音些微喑哑,“脊梁骨和命,哪个排前头?”
端着烟袋的鹿老太太闻言一点头,反而松开了紧皱的眉头,“你瞧,我说什么来着,你这孩子主意大着呢。”
说罢,她一伸手,将烟袋锅子敲在身前不远处铜制的痰盂上,咣咣脆响。
听了这动静,门外等着随她身伺候的那位老嬷嬷推门进来,在鹿晗面前落定行礼,不轻不重道了一句“二爷”,然后低下头,从袖口中掏出一枚精致的京秀荷包,里头鼓鼓囊囊不知装着些什么,泛出浓郁的药香。
鹿晗接过来,指尖发冷。
“你三叔府上有我敲打,近来不会再出什么乱子。可你也别失了小心,仔细人言可畏。”鹿老太太让那嬷嬷搀着,缓缓站起身,叮嘱道。
鹿晗撩开袍子俯身,膝盖触地,毕恭毕敬行了一个跪安礼。
“得,能帮的我都帮了,这往后,就都是你的辙了。”
鹿老太太走后,那文进来。鹿晗起猛了,刚直起身,就扶着手边的花架子一个趔蹶,眼前一黑。那文吓得不轻,赶紧上去扶,却被鹿晗极为不耐的挥开。
“二爷。”
鹿晗转身在八仙椅上坐下,闭着眼,摆了摆手懒得开口说话。他只觉得连太阳穴上的血脉跳动的声音都在自己脑中成了震耳欲聋的轰鸣,突兀剧烈,仿佛一不留神就会崩裂。
那文转身端来鹿晗的茶盏。
鹿晗接了瓷盏,胡乱喝了两口半温不火的苦茶,好容易缓过那阵劲儿来,顺了两口气道,“香山花园子的地契,明儿个找出来送老姑奶奶府上去。”
那文闻言立即会意,虽说那么一大片花园子就这么拱手送出去,还是难免替鹿晗肉疼,但仍旧知道眼前不是该计较这些的时候,于是点点头答是。
“今儿谁守灵?”
“轮的是二奶奶。”
“北院儿那位呢。”
“四姨奶奶轮的昨儿个,这会儿估摸着刚歇下。”
“把北院儿的奴才打发干净,带上图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