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业的理论与生活的智慧
2022-09-06 21:06阅读：
——为吴士宏的新书《越过山丘》做序 文/ 阿忆
第一次听到“企业家教练”这个概念，别提多惊讶了，其惊讶程度，不亚于第一次听到“经筵”这个词。
经筵是皇帝终生接受思想教育的定期培训班，帝师要培训皇帝一辈子，直到他死去。我的惊讶在以下几方面：一、我一直以为，皇帝自认为是所有人的伟大导师，他怎么可能接受臣子的教育；二、帝师们全没做过皇帝，他们有什么资格指导君国如何去做个好皇帝，他们究竟如何施教；三、如果做过皇帝的人才有资格教育皇帝，那么这个皇帝一定是太上皇，可太上皇教育皇帝跟直接干政有什么区别？
2014年春节，吴士宏姐姐单独请我去家里吃她亲手做的春卷，饭间谈起两件事，一是她刚刚摆脱抑郁症的折磨，告别了求死的执念，二是她已经在尝试着做企业家教练，非常喜爱这个新职业。前一件事令我难以置信，后一件事让我难于理解。
聊天中，我几次说到“企业教练”，姐姐均含笑提醒我，是“企业家教练”。也就是说，在我的习惯认知中，需要教练并且能够接受教练的总是企业中下层，不可能是企业家，甚至不可能是企业高管。
企业家难道不是企业的皇帝吗？企业高管难道不是企业的皇族吗？他们习惯了颐指气使，总是教训别人，他们难道能接受别人的指导？教练如果自己没做过企业家，他们有能力去指导那些在工商界摸爬滚打多年的企业家并对他们有所助益吗？如果教练做过企业家，那他们怎么会放弃原职去做教练，而在教练过程中，他们会不会强加于人，一意孤行地强卖自己的理念，硬性灌输自己的经验？
我是带着这些深深的疑问认真通读这部书稿的。
首先要说，正襟危坐介绍一套理论，不
是姐姐的风格。她是一个好玩儿的人，即使是写书，有意思一定会先于其他考虑。所以读此书没有压力，这是一本好玩儿的书，前半部分全是故事。作为企业家教练的姐姐，用她和她那些接受教练的企业家和企业高管之间的故事，形象而有趣地展现了企业家教练这个行当的种种理念和特质。
这些有趣的故事，代替抽象说理，解开了我的疑虑。
企业家和企业高管确实是企业的皇帝和皇族，皇家尽管常以训人的姿态出现，但他们内心深处真的没有不解的淤结吗？他们治理家国的心智真的通透如明镜吗？当然不是，所以皇帝需要经筵，企业家需要教练，只是企业家教练要为企业家保密，不能破坏他们无需外界帮助的高大形象。在这一点上，皇帝要比企业家自信得多，他们不怕让人知道有帝师存在，不耻下问更能表现他们的胸怀。
那些培训姐姐做企业家教练的前辈教练，不一定都亲身做企业家的经历，因为拥有亲历实践并非必须。企业家教练的工作，主要是长时间聆听，然后用提问点醒对方，相反，严禁提供答案和具体建议。这种工作方式的基本原理是，企业家教练不可能比企业家和企业高管更了解他们的企业，所以其全部任务，是通过潜心聆听去发现问题，通过谨慎提问让对方自己想出行动方案。这不是教育，不是培训、不是指导，不是做顾问，而是启发。帝师也是如此，他们不会指导皇帝如何做，而是通过历史典故，通过典籍的微言大义，通过发问，促使皇帝自己拿出合理的方案。
相反最难办的反倒是，姐姐做过微软、IBM、TCL的高管，拥有太多的宝贵经验，让她忍住不给建议，实在太难了。这就像乾隆退位后，让他不要越俎代庖，别干预嘉庆执政，那是不可能的，他拥有太多阅历，怎么看儿子都不成熟。实际上，乾隆做的不是皇帝教练，依然是实际上的皇帝，这是做太上皇的大忌。企业家教练也是这个道理，在书中，确能看到姐姐在对话企业家和企业高管时的努力克制，终于没有越过雷池一步。
我读懂这些，不是通过书中的抽象说理，而是通过书中有趣的故事。
因为是一连串故事呈现，书中的企业家和企业高管就不光是活跃在职场上，他们在私人生活中的面貌和样态清晰可见，栩栩如生。与其他企业家教练不同的是，姐姐格外关注企业家和企业高管在职场外的私人生活——家庭关系、内心世界和心理疾病、信仰、餐饮和减肥——不一而足。这多半是姐姐的个人经历使然。往昔，繁重的职场工作严重挤压了生活空间，巨大的心理压力无处排遣，事业上的潮起潮落影响着自我判断，姐姐居然得了抑郁症。我曾认真地问过姐姐，确认要公开自己曾经患病的信息吗，姐姐决然回答，不隐瞒，这对惊醒企业家和企业高管以及很多人记取前车之鉴应有好处。所以在书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姐姐对企业人家生活现状的忧虑，并且急人所急，把与企业家的问答互动从职场延展到了他们的私人空间。姐姐相信，每个人都是完整的，私人空间的合理调整，对企业建树大有益处。
因为有生活气息，你可以在书中看到姐姐的生活情商，比如如何与保姆相处。
我常常听到朋友们抱怨保姆不好，觉得甚至是奇怪，我家用过的保姆全都尽心尽力，直到现在她们天各一方，仍然时常用微信语音与我太太联系，仿佛是远行在外的亲人。看了姐姐与保姆相处的故事细节才发现，我们共同的特征是待保姆如同家人，你待她如亲人，她便视你为亲人，心怀感激，如果你总是把保姆当做可疑者，视之为奴仆，她便把你当做可恶的工头，你们的关系不会好。
其实，情商岂止是对日常生活有用，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企业家教练的观察工具实际上是情商，而不是管理学上的某些测评标准，他们发问的依据其实也是情商，而不是管理学上的某个原理，其发问的目的是调集企业家的情商，意识到问题所在，而不是按照理论教条直接指出他们的问题。
比如说，企业主橘子有时对员工不满，姐姐发现，橘子总是习惯于用“他们”称呼自己的工作团队，这暗示着，她一直是把“我”和“他们”对立起来的，于是启发她，是否觉得用“我”和“我们”来讲故事更好一些。橘子顿悟，必须在心理上和员工融合成“我们”，于是她和员工的关系变了。
这是一本介绍企业家教练究竟何为的书，其中充满姐姐对这个职业的独立思考和感悟，以及对自己教练实践的反省和总结。我却觉得，这一切都是围绕情商展开的，与其说是专业技巧，不如说是生活的智慧。也就是说，即使你不想做企业家教练，也不想做企业家或企业高管，读一读这本书也会大有助益，它是生活的情商，会提高你的生活质量。
于我个人而言，我最意外也最感兴趣的是，企业家教练的工作居然与我执教的视频采访课程拥有许多共通之处。
姐姐初做企业家教练时，因为没有经验，要为自己做一张巴掌大的红绿卡，藏在硬皮本中间提示自己，这相当于视频采访人的手卡。姐姐的卡上有左右两栏，一栏是红笔写，全是教练约谈中的禁忌，不能设置预判、不要环抱手臂、不要翘二郎腿、不能打断对方、不能给出建议……一栏是绿色写，提醒必须如何做，应该做到无我、要目光接触、必须保持微笑、最常用的几个万用例句……完全可以说，这些禁忌和事项正是视频采访者必须注意的。
值得特别提一句的是，我一直认为，人性有两个层次，一个是普通人性，一个是规范人性，前者如预设判断，这是普通人的认知习惯，后者却严格防止主观预设，为的是求得客观事实。姐姐的悟道令我惊讶，简直是醍醐灌顶。她认为，预设判断是人性，杜绝预设判断却是反人性的，“想做一个好教练，必须做到反人性”。我决定，修改我的世界观，人性只有一种，就是未经后天训练的天赋秉性，其中含有大量缺陷，比如说在不了解事实的情况下按照自己的经验提前预设判断，而要做一个好记者，必须无我，与人的自然天性反着来。
再比如，姐姐记述说，资深企业家教练奇普在讲解认真聆听与精准提问的关系时，曾给他们列举出四个完全一样的例句，但把重音换置一下，却是完全不同的问题。
What Do You
Want?
你想要啥？（想要的东西很多，但最想要的是什么。）
What Do
You Want?
你想要啥？（迷茫，纠结，究竟目标是什么呢。）
What Do You
Want?
你想要啥？（顾忌太多的其他人事，自我在哪里。）
What Do You Want?
你想要啥？（别忘了初衷）
这就是视频采访中一定要讲到的逻辑重音原理，同样一句话，逻辑重音不同，意思全然不同，采访人要通过认真聆听，精准获取对方陈述的内在含义，同时还要善于通过准确的逻辑重音，表达自己问话的指向。
再比如，姐姐说，在教练课堂上，她的老师总会提到要慎用“为什么”来提问，因为它往往会让谈话对象觉得受到挑战，进入自我辩护的模式，但姐姐经过独立思考，又试了很多次，发现只要有信任基础，即使连问几个“为什么”也不会引起教练对象的戒备或反感，结论是，能否问“为什么”，关键要看问答双方有没有信任基础。视频采访正是基于同样的道理，采访人快速建立起受访人对自己信任感，发问“为什么”反而会让对方感到欢心，如果旨在暴露对方的无道，没必要建立信任关系，直接用“为什么”让对方接受挑战。
再比如，姐姐在老师的课堂示范上看到，配合做辅导对象的同学已经崩溃，扮演教练的同学仍在强力引导，有意刺痛，让对方涕泪交流地撕开自己的伤疤，示范效果十分强烈，但姐姐问自己，这真的对客户好吗？是对客户最好的方式吗？姐姐认为，别人的隐私和痛苦都应该有自己的位置，当诉说者的激动褪去，回复理智，肯定会后悔当着陌生人倾吐那么多隐私。所以正确的答案是，“教练无权滥用客户的信任，无权操纵客户的情绪”，无论用意是否善良，都不应以可能对当事人造成伤害为代价。
在我的教练风格中，一直很鲜明地保持着“专业距离”。当我感受到教练伙伴正处于情绪震荡中时，我会给TA一点时间，我会递给TA纸巾、递给TA水，但不会去抚慰、触碰，更不会和TA一起落泪。保持一点距离，静静地陪伴，给TA空间，并不妨碍深度的共情……我相信，纵容过度的情绪，不会有助于教练伙伴找到TA想要的目标以及到达目标的途径。教练必须有共情的能力，但不必滥情。
完全可以这么说，姐姐得出的结论以及她在实践中恪守的信条，正是视频采访伦理的基本原则，不差丝毫。所以我决定，日后讲授视频采访课的时候，建议学生们都来读读姐姐这本书，让他们从企业家教练的工作方式中汲取相关营养。
最后要说，读完这本书，我确信企业家教练这个职业一定会在中国蔓延，源点可能就是这本书。不过，我并不认为这是一本专业教材，就像我不认为视频采访是一门专业课一样。人们日常的问答质量实际上是很低的，学一学采访，可以改善自己的日常交流状态。姐姐的这本书也一样，无论你是不是想做企业家教练，无论你是不是企业家或企业高管，是否想看一看该不该花钱请教练，只要你想提高自己的情商，获得一些生活的智慧，读一读总会有收获。
2021年5月7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