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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90年代末,陈寅恪先生在国内被引爆了,我生也晚,只是模糊听到了一点雷声,未见闪电。本世纪头一个十年里,陈先生先生又归于他应有的位置上,安安静静地嵌入到中华历史和文化的星空里。这一个过程,跟大众对他的理解无关,跟整个民族对他的真实评价无关,只是一个代表着文化与智慧的生命最真实的归宿。至于傅斯年,他似乎从来没有在广袤的中国大陆生活过,像他所考察的对象一样,被人从土里挖出来,理清了,看看怎么回事,然后还是放入到民国人物博物馆里陈列去了。
这就是我看岳南先生所著之《陈寅恪与傅斯年》一书的最终感受。与其说是正儿八经的现代史人物传记,不如说这是一本很有趣的人物风景画册。我们可以看到这两位顶着“大师”光环的先生,一个身怀语言绝技,精通各主要帝国主义国家语言,更重要的,是能够看得懂梵文、巴利文、吐火罗文、蒙文等古代中亚冷僻的语言文字。“读史必先识字”,应用在史学、文学的研究里面,自然能够给后人打开豁然的一面;而傅斯年,则是开中国考古研究之先河,能够在中国传统史学研究的根上,成功地嫁接起西方科学精神的新苗。这是两位先生作为“大师”的基座所在,都是硬得不能再硬的硬通货。是公论,也是事实,专家如林,乱插嘴等于找批。
我在此想说的,是作为一个凡夫俗子,甚至愚夫笨子,透过岳南的写作,我们在谈论“大师”时都该谈论些啥?
首先肯定不是梵文,或者殷商考古,这两项,我估计当代产的“大师”,诸如余秋雨、钱文忠等先生,给陈寅恪先生提壶也不配。倒不是说智商、能力有差距,我看陈先生,在蒙学打下扎实的国学功底之后,十几岁就出门求学,游历了那么多的国家,叩遍了那么多的学府,无论土博士还是洋博士,或者“克莱登大学”、“西太平洋大学”的头衔一个都不要。花上了与玄奘法师一样的精力,一直挨到了三十七岁才学成回国、结婚成家。这在佛法上讲,叫发大愿心。我原初以为是他世家出身,家底子殷实,能供他这么不食人间烟火般地求学。后来看他考的却是公费留学、生活拮据,留学生涯,难辨“丐”与“学”,才知也是吃大苦挺过来的。一本梵文词典能翻得稀巴烂,这“天才”做得也太不容易了,也就知道了,还是品德在做支撑。试想,陈先生早年投身什么北洋政府或者国民政府某写作组,或者去经商发大财,量他的学问也难让弟子季羡林先生那么心服口服了。
肯定也不是谈论他们两位大师的所作所为。一边看这本《陈寅恪与傅斯年》,我一边纳闷:不明白岳南为啥非要把陈寅恪和傅斯年拧巴起来写,难道他们是一对说相声的搭档?全书看下来,才知道这两位除了有那么点同学和同事关系,既称不上搭档、也谈不上知音。全书中傅斯年的篇幅要比陈寅恪的多了一倍,但合上书回想起来,怎么看都不像是这样的比例。傅斯年的传略更像是一个优秀合格政府官员的工作履历。而陈寅恪,则总是一介学人,在全书三分之一的篇幅中,他醉心于从佛经到中亚史到中古史、中国传统文学、文化的研究。大师毕竟是大师,不用炒作、也不用作秀,人家都是这么安安静静地治学下来,把那“三百年一遇”的奇才发挥得淋漓精致。也因此,相形之下,傅斯年就显得黯淡了许多,整本书纵然他霸占了三分之二的篇幅,轰轰烈类地干出了诸如“五四”扛大旗、烧人房子、炮轰相当于“总理”一级的“行政院长”孔祥熙与宋子文、在蒋介石、毛泽东两位“刘项”之间斡旋、办中研院历史所和台大等种种事迹来,总不比在那三分之一篇幅内,陈寅恪先生用一生的坎坷来践行“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来得发人深省、引人追慕。大师之后无大师的缘由,就是新的文化环境,难于造就这样特殊的人了吧。
谈论大师对现时代的“影响”或者“意义”么?这次让傅斯年先来。我对傅斯年先生一直抱有“腹诽”:他和他的朋友,如罗家伦等先生,用一种“运动”的方式造就了一种“新文化”。以后这种“新文化”谈不上多开花结果,倒是“运动”这一手段被发扬光大了,一直到现在还在折腾。若要把这笔账完全记在胡适、傅斯年、罗家伦等人的头上,难免有点夸张。但有“首发难”之力,一直以梁山好汉自居的山东青州人氏傅先生自承认是“陈胜、吴广”,倒也表现出了一个历史学家洞明时空的那份清醒。只是他把“五四”的北大带到了台湾,把扛“运动”大旗的手段留在大陆,是此公极不厚道之处。

谈论大师时我们谈论些啥?


毛泽东(右一)等中共领导人在延安机场,迎接自国统区飞来的访问团人员。
右六为傅斯年。
谈论大师时我们谈论些啥?
毛泽东于延安赠送傅斯年的墨宝(现藏于台北,中研院史语所)
毛泽东说过自己被孟真(傅斯年的字)骗了,我也深有此同感。通过岳南先生的笔去触摸傅斯年,我只看到了一个“修齐治平”、“赤胆忠义”的老封建;而相反,在一副世家公子哥气息为看不上昆曲大发雷霆的所谓“遗老”陈寅恪身上,我倒看出了中国人一直所稀缺的“独立”、“自由”、“费厄泼赖”、“日神精神”等等。我擦亮眼睛再看,居然看出了马克思韦伯、看出了叔本华和尼采、看出了丘吉尔和惠特曼……看得深了,还看出曹雪芹、陶渊明乃至刑天、女娲、夸父、精卫以及古希腊悲剧中主角那些个的形象出来。这真是要命了,或许岳南本人没有意识到,或许都被史家、传家忽略了:陈寅恪比傅斯年乃至胡适、鲁迅、周作人、王国维、徐志摩、钱钟书等任何近现代大家更不像一个中国人,更接近于马克思所谓的“世界公民”。他骨子里有德国学究的刻板、有英国绅士的味道也有美国牛仔那种自由感,像日本人那样彬彬有礼,像法国人那样自鸣得意,还有一肚子印度人式的超脱。这位先生若看做“教授的教授”,绝对是一种误读,若看做活生生的文化肉身,那将是浑身趣味。朱熹说“活泼泼”的,正是这位像贾宝玉一样痴的、还假装世俗的聪明的先生,令我深深地着迷。也正因此,他提出“自由”和“独立”两个词语,一点不觉的言不符实,内在灵魂和外在生命轨迹如此严丝合缝,令人油然敬畏。可这样的标高,无论在当时,还是在现在,都是像“元青花”一样珍稀的。
而至于陈寅恪先生对当代的影响,我以为那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他生是一介书生,死也是一介书生。临死前,老朽之躯浑身上下被贴满了白花花的大字报,倒也应了曹雪芹公那“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预言。这位大师有一股子美国人式的天真,抱定隋朝学人王通所谓的“河汾之志”,就是期待培养一帮子优秀的学子,然后通过他们改变世道。这个愿望显然也最后破灭了,也似乎使得陈寅恪对当代人的影响也一笔购销了:“河汾”和“王通”何物,何许人也?“河汾之志”又怎么个对世事有补?都是谈不起来的。陈寅恪先生倒有一点走了眼,他一直在担心“以俄变夏”,变终究是变了,但总不是那么个味。同时,他在《柳如是别传》里头又心存另外一份的清醒:历史之变,文化和文明的血脉凶多吉少,一个鲁迅云有“山大王气”的领袖,跟一个青红帮头目出身的领袖一样,无论如何,不会能容忍任何书生那种“自由”、“独立”种种苗头的,且只忍看沧海横流罢。那时,陈寅恪一定心明意净:瞎了眼的不是他陈寅恪,而确确实实是那老天。在他的古体诗里头,这样的幽怨不少,可惜经历“文化”、“物质”两层大革命后,国人中能体其味的,也相当寥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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