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一阕之曲玉管。
2021-04-23 01:48阅读：
（網圖）
《人間詞話》裡王國維評說大詞人周邦彥的時候說了這樣一句：「美成周邦彥詞深遠之致不及歐歐陽修、秦秦觀，唯言情體物，窮極工巧，故不失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創調之才多，創意之才少耳。」——周邦彥首創的詞牌很多，但是總似乎沒有太多的令人耳目一新的新鮮意？當然，王國維先生是箇中行家，體味起來自然比尋常讀者要來得深邃寬廣的多，正因為能夠深遠寬廣的體味詩詞，所以王先生評判詞的時候才帶著一種苛刻，而或許也正是因了這一份苛刻，王先生對自詡白衣卿相的柳永就總是帶著一些不屑，甚至有的時候還顯得很嚴厲，比方他這樣說柳三變：「余謂：屯田柳永輕薄子，只能道『奶奶蘭心蕙性』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等語固非歐公歐陽修不能道也。」這真的是對柳永極大輕藐！王先生所以能夠這樣說，應該也有死人無法反駁他罷？假若他和柳永是同時代的人，我想，依著柳永的脾性沒準會直接而激烈的回懟回去。只是，很可惜，王老師和柳先生隔了一千年的光陰，柳先生也只能由著王老師對他指指點點而無法有任何的表示，真到了兩個人相見在了另一個世界，這一個人世上的人又怎麼能夠知道他們的筆墨官司呢？所以也就一笑而過了罷。可是，王老師的評到底已經在這個人世上流傳開去了，柳永只能是一個輕薄子，寫的詞多格調不高是人們普遍的印象。真是遺憾！
FONT>
可是，遺憾歸遺憾，柳永的才情卻是人們無法不認可並喜愛著他的詞的，不是有那麼一句話？——「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柳永的詞在他的時代裡是碾壓同行的流傳度最廣的詞。當然，流傳最廣未必就一定是最好的，畢竟入得了尋常人眼睛的詞在詞家心中就不見得是好詞了，李清照的「詞論」裡，對那些大大小小詞家的評都並不多麽的讚美有加，倒反而差評不少。當然，李清照是心高氣傲的no.1的才女，所以，那些男詞人雖然有才華卻未見的能夠跟才華天下no.1的女子相提並論呢？雖然說她和他們有性別之差。「詞論」裡李清照有提及柳永：「始有柳屯田永者，變舊聲作新聲，出《樂章集》，大得聲稱於世；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這句倒也中肯，是呀，假若不是「詞語塵下」，不識得幾個字的尋常百姓又如何看得懂呢？又怎能能廣為流傳呢？就好像王安石、曾鞏的詞，太陽春白雪了，普通人看不大明白，自然也就看不下去，也就沒有辦法流傳開了。——「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漢，若做一小歌詞，則人必絕倒，不可讀也。」才女如此評說。當然，柳永的「詞語塵下」也是李清照看不入眼的，這與王國維先生不謀而合，只是不知道王先生是否看過李清照的「詞論」？我想一定是研究過的罷？由王國維和李清照對柳詞的看法可以知道柳永的詞確實不錯，只是有一個明顯的短板，——格調不高。
但是，格調不高的柳詞之中實在是不乏上乘之作，尤其柳永又具有創調改調的天縱才華，比方說這一闋自唐樂坊曲改調被柳永收錄進《樂章集》的「曲玉管」，在宋代就好像是一闋孤詞，除了柳永再無其他人有作，——我沒有找到其他宋代詞人的詞作，倒是到了清朝有幾首，但是比起來柳永都差得太多了。這一闋「曲玉管」也是《宋詞三百首》錄入的柳詞的第一首詞，可見還是非常不錯的。——
曲玉管
隴首雲飛
隴首雲飛，江邊日晚，煙波滿目憑闌久。立望關河蕭索，千里清秋。忍凝眸。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別來錦字終難偶。斷雁無憑，冉冉飛下汀洲。思悠悠。
暗想當初，有多少、幽歡佳會，豈知聚散難期，翻成雨恨雲愁。阻追遊。每登山臨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場消黯，永日無言，卻下層樓。
這是一闋懷舊傷離別的詞作。是一直都在路上的緣故？柳永詞當中懷舊傷離別的詞特別多，當然，我想或許也正是因為這樣情懷的詞才能夠打動人罷？——人類的感情都是想通的嘛。更何況柳永作詞多「詞語塵下」，打動尋常人根本易如反掌。來看詞罷。詞人一上來就告訴讀者是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他在做什麼，——「隴首雲飛，江邊日晚，煙波滿目憑闌久。」孤身一人站在高樓上看煙波渺渺當然會有一點子蕭索罷？於是呢就不能看下去了，「忍凝眸」，一個「忍」字真是好！是不忍呢抑或還是忍耐著往遠處看，可是又看不到什麼，只有千里的清秋蕭索意，真真是糾結的磨折！一個「忍」字就將心裡的五味雜陳呈現在了讀者眼睛裡了，真是何處想來！接著往下，自然就要寫到他的思念了，卻是錦書難託的「思悠悠」，——「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別來錦字終難偶。斷雁無憑，冉冉飛下汀洲。」最後一個「思悠悠」與前邊的「忍凝眸」前後呼應愈發引得讀詞人與詞人一起意難平起來，卻是上片的終結。
帶著意難平的情緒進入下片，是直接的回憶：「暗想當初，有多少、幽歡佳會，豈知聚散難期，翻成雨恨雲愁。」這句便是柳詞常見的也是被李清照王國維不那麼歡喜的塵下之詞了罷？當然，柳詞中經常出現這樣的豔語跟他流連坊間相關，所以縱然旁的人可以不喜歡他寫出來這樣的詞句，他自己卻不以為然，也是對自己的堅守罷？正在甜蜜的回憶當中，突然又出來一個「阻追遊」，哎唷！不要太好喔！這三個字簡直是一語幾關！第一，是不能回想前塵往事了；第二，錦書難託；第三，可能天色已晚，看不清眼前景色了。真是好！「阻追遊」給人多少遐想！既然被阻擋了，那麼就只好離開罷，——「每登山臨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場消黯，永日無言，卻下層樓。」這裡還有更好的，就是「每」。這個字告訴給人知道詞人不是一次這樣的「忍凝眸」、「思悠悠」，而是很多次，而且每一次都會引起來他心底頭的憂傷哀愁，卻又只能是暗自神傷，沒有辦法說給旁人聽，於是呢，也就只好獨自下得樓來，又與開篇的「憑欄久」遙遙呼應，彷彿畫了一個圈似的，把人圈在相思欲寄無從寄當中，讀來令人感傷不已。真是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