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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学家的背影

2019-12-10 10:20阅读:
法学家的背影
46岁的我该不会过早健忘,但大学时代的记忆却一度丢失。那段记忆像个离家出走的孩子,你担心他从此一去不回,却又觉得他随时会敲响夜半的门。
这些年几次重回校园,在曾经熟悉的教室和图书馆里竟觉陌生。故地重游,却让斑斓依旧的回忆异变成陌生的涂鸦,像当代艺术家酒后的随性之作。可能那时的我本就不热爱学习,亦非由衷地喜欢法律,能安然混到毕业已是老天爷开恩。微信诞生之后,同学们多在群中东拉西扯、催发红包,这几年开始演变为各种怀旧。我面对他们的唏嘘时常不知所措,像一个未曾共情的旁观者,或是半途被开除回家的倒霉蛋。他们描述的美好时光常令我哑然发笑,最是青春懵懂时,少年生涩不知羞。十年前的我还发过一阵感慨,在网上写了一篇《法大,我们回不去了》的小文章,那时的我觉得,我们还未变老,只不过回不去了。而今天的答案去掉了一切伪装,它们只是在被我淡忘。梦里不知身是客,醒来却道如南柯,我如何能回到忘记的过去?
却不曾料到,它们会在多年后卷土重来,在逆光的门口对我微笑。校园里迎接新生的那位长发师姐,隔壁89级师兄微笑递来的第一支烟,辅导员晃着大脑袋的第一次点名,小川味儿餐厅里灌晕我的第一杯酒,5401后半夜争夺的半个馒头,女朋友在阶三后给我的第一个吻,捧起政法杯足球赛冠军时的错愕,还有毕业晚会上唱的最后一曲,它们从尘封的脑海中破土而出,无次序地重返梦境,色彩饱满,生动如新,像技术精修过的老照片。我遏制着用想象去修饰它们的冲动,抵抗这回光返照般的归来,但越是用力,它们越像弹簧那样予以反击。
我不知这些回忆缘何会失而复得,但它们显然不会再走。也许这根本就和记忆无关,只是理解的成就。我这几年才领
会父亲多年前说过的一些箴言,并勾起曾经温暖的画面。有关大学的记忆中,有那么一个场景在日渐清晰,甚至鲜亮过与爱有关的存在,仿若在昨日发生,气息还在空气中飘荡。那该是1994年的冬天,大二下半学期的元旦前后,江平老校长要回到昌平校区做一堂例行的讲座。那时的他已不是校长,但师兄们说他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来。师兄们早早给我们灌输了他的事,江平既是国家的法学权威,又是这所大学的辉然象征,关于他的故事和传说覆盖了这所大学的每个角落。那时的我是一块干涸无知的海棉,既没搞明白法治的意义,也没有来得及建立独立的见解,激荡人心的闪光故事令我无法抗拒——我毕竟来到了这所大学,而它有一位了不起的校长。
法学家的背影
学校礼堂里挤得满坑满谷,晚至的只能挤坐在过道的台阶上,塞不进屁股的边角之地也站满了人。在那个年代的法大,没有谁的讲座会比他的更受欢迎,去挤在里面竖起耳朵,可比混去石油大学看美国大片录像时髦得多。
我正和宿舍老大讨论前排哪个女孩好看,猛然掀起的掌声在咫尺响起,像一震晴天的雷,坐椅都在微微发颤。它拎起了我肃然起敬的神经,肾上腺素分泌瞬间爆表。多年以后回想这一幕,我知道那是一场天真的错觉,是在一种盲目树立的符号崇拜下的热情。我对江先生全无了解,不理解他的学识,亦不熟悉他的人生,咬牙买了他那本厚厚的《罗马法》想啃下来,最终也束之高阁。但他是大学中绕不过去的存在,和城里来昌平旅游的北大、人大法律系的朋友们聊天,不出三句,他们必会提起法学家的江平,传说里的江平,你们法大的江平。那些真诚的眼神告诉我,这是个横扫一切的象征,一种无法回避的伟岸。这一切化作一束隐隐的声音:你是法大的一员,你必须相信那些故事,而它必会带给你力量与自豪。换作今天的话讲,是一种天然的逼格。
法学家的背影
穿着灰色大衣的江平从后门入场,迈着大步直奔讲台。可半途中他停了下来,扶着走廊边的座椅开始打晃。两个学生忙扶了过去,一人架起他的一条胳膊,又一个学生俯身去摆弄他的腿。我看得不得其解,而周围没有一个人对我解释原因。很快我看明白了,他的左腿膝盖之下是半条假腿,可能是走得急导致脱落。他费力地向下蹬着,下面的学生也努力地装着,但这条腿就是装不上去,好像它故意要营造这尴尬的一刻。江平的背影吃力、无奈、甚至焦急,而坐着的我们无计可施。
那一刻,诺大的礼堂鸦雀无声,只有那条假腿安装中的咔咔声。
它终于不再捣乱,江平又走向了讲台,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掌声再度响起,只是更加猛烈。我一直看着那个背影,直到他安然走上了讲台坐下。
讲座的具体内容我已忘光,但记得那四年他所有的讲座都离不开一个主题:法治天下。说来惭愧,法治和法制是大学一年级法理学课程中的基础内容,而我多年之后才真正明白它们的意义和区别。当它们出现断层、异化和衰减时,我更深刻领会到了江校长这四个字的践行艰难。牢记毕竟打下了持续理解的基础,只是领悟来的太慢,让我没能考上西方法律思想史的研究生。今年在精读杜兰特的《世界文明史-凯撒与基督》一卷中,我着重注意着罗马人国家制度的构建和立法探索,为那些法学家们石破天惊的创举和坚忍不拔的精神震撼不已。它让我真切地回忆起了大学里咬着后槽牙背下的那些学问。现在看来,后知后觉的我没有坚持去做法律思想史研究,是个遗憾。
我因此记住了一个满是故事的背影,在随后的经年中慢慢拼补起与之有关的碎片。江平是法大的一面旗帜,显露在外的一切阔如长城,一度遮挡了我对他的学术人格和思想愿景的认知。前互联网时代也罕见对他一生起落的陈述,直到陈夏红师弟的《沉浮与枯荣》问世,我们才得以见到江校长丰富而跌宕的人生,以及他的信念究竟从何而来。这些年无意中认识了很多83-88级的师兄,从另一面验证和丰富了我读到过的他,我知道了他那条腿为何失去,知道了他是怎样保护学生,也知道了他是如何坚持梦想。我曾用执拗的思考拒绝了对一个偶像的崇拜,却又用漫长的认知证实了一位伟人的站立。印有他那句“只向真理低头”的T恤衫还在衣柜里叠着,早已被我穿得缩水发黄、窟窿遍布,但它依然可以给我一种力量,就像25年前的礼堂中那个吃力的背影。
今天的我可以说,你只有真正理解了法治,也才会真正地理解江平,理解这位在中国政法大学工作了五十六年的法学家,理解他在法大六十年校庆上那最后的讲话。任何人都能写出真理,而只有少数人可以践行终生。
上个月一位85级师兄约我去和江先生吃饭,一桌多是不同年级的师兄弟。那是第一次和江校长对面而坐,而我并不觉得他已经老去。他的脸上写满了淡然与从容,也不像很多急于写下回忆录的老人那般滔滔不绝。也许是我从不曾近距离看过他的正面,也许是坚定的信念能抵抗岁月的侵蚀,他只像平静的一夜潭水,映射着万年不灭的星光。我本有很多的问题想问他,还冒过让他提个字的念头,但最后我只是祝他身体健康,也不期望他会记住我的名字。
毕业之时,我们衔着“法大人”这三个字各奔东西,那是天然的荣耀,我甚至觉得它会是一生的标签。但回望这狼牙狗啃的25年,我知道自己在无数的路口都留下了羞愧,和那些坚守信念、知行合一的同学们相比,我实在不是个合格的法大学子。我自认欠缺那份刚硬的意志,却也没有自甘堕落的决然,一度在迷雾般的窄门中瞻前顾后、进退两难。好在我喜欢阅读和思考,庆幸自己热爱写作,这笨拙的脑子在学习和探究中长得还算健全,虽然攒了半箱子陈旧的面具,却终没有戴上灵魂的假肢。我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常识,什么是文明,更知道江平所坚持一生的“法治天下”的意义。
闭目仰望历史的星空,那些群星依然闪耀。睁眼透视人间的现实,我们离梦想路途尚远。前半生靠热血和运气,而后半生要靠不息的信念,我希望我写的文字能在时代中留下坚硬的一页,我希望“法大人”那三个字可以骄傲地提起。
饭桌上的话题并不轻松,有师兄甚至泪洒杯盏,但江校长始终是一派淡然,偶尔带出会心的微笑。他为法治信念奋斗了一生,完成了不凡的使命,洒下了天下的桃李,他知道什么终会消失,也知道什么终会实现,而这一切都可以交给时间。他的样子让我想起英国作家毛姆在笔记中记录的一个小场景:一个男人站在火山口边惊慌地说:“天呐,这真像地狱。”他旁边的神父却说:“不,它像上帝的脸。”
作者:冰河,原名娄文社,92级经济法系本科,现为职业作家,本文由作者娄文先生授权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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