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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 沙 (上)

2016-12-21 20:31阅读:

文/雪城小玲

林月怡熟练的切开一条古巴长条面包,先将两面各涂上一层牛油,然后铺满厚度相当的烤肉、熏火腿、瑞士奶酪,又夹起两片腌时萝叶放在奶酪上,再合起面包一刀切成两半,一份地道的拉丁风味的古巴三明治便做好了。这是她课间休息的午餐。她满意的顺手撕了一块烤肉放嘴里咀嚼着,把余下的食料统统归入冰箱,从冰箱里挑了瓶饮料放进她的双肩包,装好三明治,不忘抬头环顾一下这间考究的厨房,心想:可以走人了。

她背了双肩包走进电梯。开电梯的南美小伙子胡里奥看她穿一件长袖大红套头衫,配一条牛仔背带裤,脚蹬白运动鞋,忍不住地说,哇,一个多么漂亮轻快的女孩儿,去上学?

她回说,谢谢,我是去上学。又暗想道:还女孩儿呢,快奔四十的人了。不过也难怪,她不化妆不涂口红,圆脸上浓浓的眉毛紧贴了一双大眼睛,清汤挂面梳个童花头,看上去三十都不到的样子。反正其他族裔的人总猜不透亚裔人的年龄,她学校的同学也一个劲儿的往小了猜她。唯有当她开怀大笑时凑近她的脸,才会发现她鼻翼两侧稍稍张大的毛细孔,以及眼角处隐隐躲藏的细纹。而她是很少大笑的,遇到可笑之处顶多翘起双唇的两端,不露齿很温婉的意思意思。

她进出这栋高级公寓近两个年头了。一个月净入一千五,又包吃,她非常满意。她的老板麦迪欧弗勒里奥是个有名的意大利厨师,每天一大早便穿梭于自己开的三家餐馆之间,除了指导主厨们烹饪他研制的菜单外,还要与他们一起商讨佐餐的红酒白酒什么的,又外兼了烹饪学校的老师,晚上免不了总有些生意上的应酬,十足的大忙人。忙归忙,他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回家,一回家就非亲自做一份可口健康的沙拉或三明治不可,家里的厨房就必须每时每刻进入迎接他的状态:橱柜里的香料瓶按

顺序摆放好,洗涤干净的厨具从大到小一律吊在案板上方,窗台上种植的食物香料按时洒了水。这是林月怡每天工作的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是接送弗勒里奥六岁的儿子安吉拉上下课,并陪伴孩子直至弗勒里奥下班回家。她有一大块空闲时间看书、写作业,随便做什么都行。这份读书期间轻松的工作,是她来美国的担保人亨利表哥介绍的。她舅舅当年出洋她父母亲将家里有限的一点钱全给了他,中美一建交她舅舅立刻想到他们一家。她舅舅退休没能力了,她表哥后来事业很成功,在曼哈顿开了两家高级中餐馆,凑巧与弗勒里奥执教于同一所烹饪学校,由授课间互相切磋烹饪技术而相熟,熟到头来便成了你来我往的好朋友。

林月怡满意弗勒里奥一家还有个原因。弗勒里奥两年前离婚了,八岁的女儿归前妻,三岁的儿子归他,全家每星期聚一次,客客气气欢欢喜喜,俨然一个幸福之家。她听她表哥说弗勒里奥的前妻从前是他的助手,独立意识太强,不愿守在家里当主妇,宁愿出去拼她的地盘,终闹得以离婚收场,分走了弗勒里奥两间餐厅作为她的离婚赡养费。

五个睡房的曼哈顿公寓里没了女主人盯着,林月怡的戒备心松弛了。她的活动空间也大了起来。这里的每个房间都留下过她的足印,是借机跟着小安吉拉一个个的看过来的。连主人房里套着的比她的陋室还要大的储衣间,她也是去过的,是那次她与安吉拉玩捉迷藏,她进去找他。初次进到里面只一扫,她的脸倒先红了,立刻心虚的退出来,好像偷窥了弗勒里奥的隐私秘密,他的一双深潭似的棕色眼睛仿佛向她探问道,我的卧室,你来作什么?是啊,她也奇怪为什么有意无意的闯进他的领地?尽管就一睥,到底看见了储衣间的衣架上一溜儿整齐的挂满了几十套笔挺的西装,几十件各色的衬衫,几十双发亮的皮鞋,一条条丝织的领带,一格格折叠规整的毛衣。慌乱间她退至卧室门外,留意到弗勒里奥的睡床整理得纹丝不乱。

她想起了第一天来见工,他穿件绸荡荡的衬衫,亚麻色,相同色调的裤子底下着一双轻便鞋,双手抱臂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一缕光线正好照着他的半边脸,清晰可见他鬓角下络腮胡剃得光溜溜的,深棕卷发密密地三七开。像电影《教父》里走下来的桑尼卡里奥,不高大,但很精神。也就是那天,他交待了她的职责,教她如何做古巴三明治。以后弗勒里奥又教会她煮意大利通心粉,烘烤法国甜点,拌希腊式沙拉。以致后来她想起在中国,人们常常说“想吊住男人,先要喂饱他们的胃”。不过,像弗勒里奥这样的顶级大厨,大概不会为此而上钩的。

他的厨房仿佛为她打开了一扇窗,通过那窗口,她渐渐地对西方文化感起兴趣来了,先后在学校选修过欧洲史、如何鉴赏古典音乐和印象派绘画的课程,眼界和见识一下子开阔了。有时走过第五大道上的绨芬妮首饰店,透过橱窗,她不再只是简单的比较首饰上钻石的大小,或者占金成色的比重。而是欣赏整件首饰优雅的造型艺术,琢磨出设计师的设计风格来。为了考证自己的鉴赏力,她会走进店里去印证,结果当然是满意的。

两年了,可爱的小安吉拉越来越喜欢粘着她,唤起她强烈的母爱。接他回家的路上,只要安吉拉说想买东西吃,她立刻掏钱。欠她表哥的学费还没有还清,还有下个学期的学费要积攒,安吉拉一张开口,她全忘了,一心要满足他。她想着等到有一天她毕业了,考完会计师执照要离开这儿,小安吉拉会不会流着眼泪拉起她的手,苦苦的央求她不要走?弗勒里奥为了孩子会不会挽留她?这样想着便有种甜蜜,她的付出都值了。有时候弗勒里奥下班不那么守时,她没有怨言情愿等他。她觉得待在他的公寓里,哪怕陪着孩子望洋眼数汽车,看街上匆匆闪过的男男女女,也是蛮好的享受。心情好起来,她仿佛女主人似地擦桌吸尘,做她薪资范畴之外的事情。又觉得自己很无聊,这些清洁的活儿隔三差五有专人做,轮不到她瞎忙活。

有一回听安吉拉说,昨晚上爸爸的朋友伊莎贝拉阿姨来玩,阿姨买了变色金刚送给我,真好玩。她疑心伊莎贝拉已经是弗勒里奥固定的女朋友,都已经带到家里了。可他的睡床从来都是纹丝不乱的。她感受到被骗的愚蠢,还担心伊莎贝拉笼络安吉拉,那么她在孩子心中的地位就将一点一点地被挤出去。心想:我一定要占住在孩子心中的位置。她马上试探地问,安吉拉,你喜欢伊莎贝拉还是喜欢林?

安吉拉噘着嘴说,我喜欢林,伊莎贝拉来了爸爸就要我睡觉,爸爸陪她玩就不跟我玩了。

她满意地笑了。可又醒悟到她忘了身份,弗勒里奥付她工钱,她做她该做的,他们是雇佣关系,钱契两清,她有什么权利干涉他的自由?她的想入非非才是昏了头。

倒也不是想抢占女主人的位置,她有丈夫,原是一个工作单位的,复旦大学的团委书记兼系党委副书记李威,培养对象,学校未来的一把手。当初为了出不出国两个人讨论了一阵子,说是讨论,只不过摆个样子走过场,实际上她心里早就定了,拿出来讨论是更坚定她出去的决心,也表示尊重过他的意见。李威是个识大体的人,到美国是多少人的梦想,妻子有这么好的机会,心中有顾虑,阻拦是不明智的。那时正巧林月怡刚怀孕,为挽留她,李威说,生了孩子再走,孩子留下来我妈带。

她说,我拿到的签证是有期限的,等生完孩子早就过期了,再去签不一定能够批下来,我先去,你陪读很快就会下来的,到了美国我们还愁没孩子么?她说这话儿竟连商量的余地都不留,李威听了颇不舒服,出国当真胜过他俩爱的结晶,胜过一切?

她决定做掉孩子的那晚,李威一个人吸着烟,大马路上一条一条无目的地走了大半夜。回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也不开灯,双手抱了头忍不住地抽泣起来。她睡在里间的床上,他觉得已经失去了一切,老婆孩子一夜间通通没了,空留一套房子,他憋闷死了!他哭自己软弱窝囊,在外面管理几十个人游刃有余,却敌不过她一个。换了他先去美国,或许就不会这样悲切了。孩子总可以保住的。他荒废了专业,她英语一向好过他,来了机会只能她冲出去。他越想越不是味儿,抬起头,顺手拿起茶几上的玻璃烟灰缸猛地砸向地板。扣心的闷闷的咚一声,烟灰缸碎了,地板上立刻一条深深的凹痕——砸了它,砸碎它。还是结婚她替他买的,劝他戒烟,又给他买漂亮的烟灰缸。终于碎了,他畅快了。她光着脚丫子冲到客厅,黑暗中看到一张变了型的痛楚的脸,她知趣地缩了回去。那晚他卷缩在沙发里,没有回到她身边。两个星期后她飞走了。这中间她上医院,在娘家休息,买出国用品,告别亲友们,时间表排得紧紧的。一到美国趁没开学,她给他去了封信。

他回信了。只是淡淡地问候,关照她他会经常去看望她父母亲的。于是,为了谢谢他的这份心意,她又回了信。他们之间就这样不痛不痒的保持着联络。学校一注完册,她寄去了陪读签证的所有文件。但他的签证总也下不来,美领馆的人先是说他的太太还没正式读专业课,他有去美国非法打工的倾向。两年间签了三次都被拒了,拒绝的理由常常地变。没签成,李威倒是松了口气,也算对她有了交代。他在学校越来越吃得开,工作顺手,娱乐性的活动并不缺失的。他生得面目清秀,高鼻梁上架一副黑细边小方形眼镜,既不太书生气,又稳重大方,还透着点时尚,加上他的口才好,舞会上的年轻女教师,甚至于在校的女学生,不乏主动过来请他舞一曲的。每个月的薪水他自己花,生活得蛮滋润的。当然,他是不敢胡来的。上海说大,叫大上海,可真要有点隐私怕见到熟人,偏偏走到哪儿都会被人撞上。他毕竟想继续往上升,稍有点动静,一传就走样。同事中有林月怡要好的姐妹,他不想被妻子误会。两年来,她有一封来信,他是必回一封的。

这天林月怡从弗勒里奥家回到自己的住所,信箱里躺着一封他的来信。她拿了信没马上打开看,反正没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她先去洗澡。回到房间,发现有个电话留言,她揿下按钮,传来李威的声音,他很低沉的说,小怡,你妈妈不幸去世了,立刻给我回电。她有点盹住了。眼泪似珍珠般嘀嗒嘀嗒的流了下来,她刚洗好的头,还没完全擦干,水顺着发梢漫漫地滴淌到她的颈项里,与泪珠汇成一串,将领口边浸湿了一大片。她无知觉。太突然了,人好像真了空,只发呆地站着。

她第一想到打电话给弗勒里奥,请假飞上海,明知有困难,好像只要告诉了他,他就有办法解决她的困难似的。电话那头弗勒里奥说,听见这消息我感到非常的抱歉,我可以帮你什么吗,尽管说。

她说,我想回上海。

他说:当然,你可以请假,我还担心你的悲伤情绪会影响安吉拉,回上海也好,你放心,我会保留你的工作。

打电话前,她不确定想得到弗勒里奥什么样的帮助,听他只考虑到他儿子的感受,而没有替她想她的艰难处境,终有些失望。手拿着电话,觉着弗勒里奥只是她的老板,她的事跟他又有多少关系,能保留她的职位就已经不错了。她又拨通了舅舅的电话。

她舅舅说,哟,真没想到,什么病走得这样快,也没听说你母亲有病,我的老毛病最近又犯了,肯定不能去上海,你想回去的话,一千两千我这儿还有。她觉得脑子有点乱,同她舅舅拉扯了几句,借故要往上海拨电话就挂了。她只清楚,她舅舅的体己钱她不可以去动用的。

这次她真正地拨到她上海的家。李威说,是小怡么,我一直在等你,我……

她声音颤颤地问,我妈怎么会,她,什么病?

李威镇定地说,你听我说,妈妈脑中风,昨天晚上走的,还好她没什么痛苦,是爸爸叫的救护车,等你妹妹赶到医院妈妈已经不行了。小怡,你不要急,有我在你放心,听我说,本来不想告诉你,爸爸也住院了,你妹妹一定要你知道,她在医院守夜,喂,喂,小怡,你在听吗?

她屏住呼吸在听,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她想知道父亲的病情,他却没有接下去说。她焦急地问,是爸爸的心脏病发了?

李威想隐瞒也不成,他只能直言相告说,爸爸病危,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你有什么打算么?

她声嘶力竭地大叫道,我想回家!就已经泣不成声说不清话了。

李威冷静道,你想回来我理解,你信上说刚过期中,课修到一半影响你的签证么?你回来后爸爸不见好转你也不会放心走,你要想好了,反正妈妈的后事我和你妹妹会操办的。

一提到签证,像点到了林月怡的死穴,她稍稍清醒了点。她是个身不由己的人,说起来美国是个自由的国度,但对于没有美国绿卡或公民的人,真还不是那么回事,处处受制肘。像她每学期非要修满九个学分才够学生签证,否则就黑了,查到后要被遣返回原居地;而回去一次再出来,又要重新签证,那又是没准的事儿。万一签不出,就前功尽弃了。她说,让我想想,明天再打给你。

放下电话擦干眼泪,撕开他的信。显然,他写信的时候,这一切都还未发生,只是告诉她他又一次被拒签了。她一头倒在床上,想着时间要是永远停留在他写信的那一刻多好,父母亲就没事了。
现实是残酷的,她不得不权衡回去的利与弊,一夜中竟再不曾流下泪来。(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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