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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问女子伤心事——“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诸说平议

2018-09-20 10:07阅读:
但问女子伤心事
——“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诸说平议
郝庆雨
《诗经·豳风·七月》是一首规模宏大、反映西周社会农业生产以及社会生活的农事诗,是研究西周社会性质、农业发展以及农业气候的重要文献资料,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从诗中可以看到农夫一整年的辛苦劳作,但农夫乐在其中。这是因为,农夫们虽辛苦但有保障,也有一定的家产,且周天子亲民,与民同耕,上下一心而不隔膜。“同我妇子,馌彼南亩”诗中就连给农夫送饭的细节将农夫们积极主动劳作的态度展现了出来。而《周颂·载芟》中“有嗿其馌,思媚其妇,有依其士”一句则更能看出农夫劳作但心怀喜悦之情以及田间有人劳作有人送饭的朴实烂漫之情。其中最值得称道的是,这首诗还反映出浓厚的社会温情,即同情弱势群体。“彼有不获稚,此有不敛穧。彼有遗秉,此有滞穗,伊寡妇之利。”自此而观,“遗秉滞穗”,以为“寡妇之利”,成为了一种社会习惯,就是要让那些没有劳动力的家庭也能够生存下去,并有一定的生活保障,这体现出一种非常浓厚的社会温情。以“遗秉滞穗”的方式去帮助社会弱势群体,既不张扬,也不炒作,也不需要他们的感恩戴德。因此,这种帮助是“润物细无声”式的,是非常了不起的社会温情。自此可见这首诗所反映出的西周社会融洽的农业生活。
但是,作者似乎笔锋一转,从农夫融洽的农业生产生活转到了一位女子的“伤悲”,在全诗大格调的前提下,这一句“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也似乎漫不经心,但的确引起了后人的极大关注。因为对于女子为何伤心?伤心什么?历来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大体来说,有以毛亨、郑玄为代表的“感而春思嫁”说;有朱熹的“远父母为悲”说;有以程俊英、游国恩为代表的“阶级对立”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今兹作简要梳理。

毛《传》曰:“伤悲,感事苦也。春女悲,秋士悲,感其物化也。殆, 始。及, 与也。豳公子躬率其民, 同时出同时归也。”毛氏以为,春天阳气上升,而女为阴,故悲;秋天阴气上升,而士为阳,故悲。毛氏用阴阳观念分析女心伤悲,将具体的问题模糊化了。且把“女悲”和“同归”看作不相关的两回事,窃以为未允。
郑《笺》申毛《传》并加以发挥曰:“春,女感阳气而思男;秋,士感阴气而思女,是其物化,所以悲也。悲则始有与公子同归之志,欲嫁焉。女感事苦而生此志。”郑玄的解释可称为“感春而思嫁”说,将毛氏之“阴阳说”具体化了。但郑《笺》此说有两种理解:一则是希望豳公子待自己回家并嫁给豳公子;二则与豳女公子一同出嫁,即为“媵”。据此说,疑为女子劳厌农事生产,欲攀嫁贵族,以至终生无忧。清代学者王先谦针对毛郑二说在《诗三家义集疏》指出:“公子嫁不愆期,故冀幸庶几与公子同时得嫁也。传言豳公之子躬率其民同出同归,男女不谋,情事未合,不若笺义为长也。”至于毛郑二氏将“殆”训为“始”的问题,从训诂的角度来说也不能完全断定是非。《说文》曰:“危也。”从本义的角度来看,“殆”的确不是“始”。但段玉裁注曰:“殆,危也。危者,在高而惧也。……又《豳风》:‘殆及公子同归。’《传》曰:‘殆,始也。’此谓殆爲‘始’之假借也。”由此可见,毛郑二氏将“殆”训为“始”并非无所凭依。
朱熹《诗集传》说:“公子,豳公子也。盖是时公子犹娶于国中,而贵家大族联姻公室者,亦无不力于蚕桑之事。故其许嫁之女,预以将及公子同归,而远其父母为悲也。其风俗之原,而上下之情交相忠爱如此。”后人将朱子此说与“哭嫁”联系起来,亦未为允当,朱子仅言“远其父母为悲”,并不是明确的“哭嫁”。因此,朱子之说是对郑《笺》的发挥,亦可备一说。
游国恩《中国文学史》认为《豳风·七月》“反映了当时奴隶充满血泪的生活……使人想象到当时的劳动妇女,不仅以自己紧张的劳动为奴隶主创造了大量的财富,而且连身体也为奴隶主所占有,任凭他们践踏和糟蹋。”朱东润《历代文学作品选》解释为“采桑女心里伤悲,害怕自己被公子们掳去。”陈子展《诗经直解》则说得更具体:“女子自知得为公子所占有,恐为公子强暴侵凌而伤悲耳。在奴隶制度下,生产关系的基础为奴隶主占有生产资料、生产工作者,此生产工作者即奴隶主所当作牲畜买卖屠杀的奴隶。”程俊英《诗经注析》言:“这句意为,怕被公子带回家去。这便是女心伤悲的原因。反映了奴隶社会奴隶人身不自由的现象。”这是在新中国之后“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大背景下进行的分析,即将《豳风·七月》的阶级对立起来,并体现出在西周奴隶制度下,贵族阶级和农奴阶级的对立,是一种“以今解古”的方式。
后来,由“阶级对立”说衍生出“抢婚”说。”邹德文在《〈诗经·七月〉中“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平议》一文中结合周代习俗和文字的含义,将其理解为“抢婚”。窃以为抢婚制度是上古礼制未备的情况下发生的一种部落之间的制度,随着礼乐文明的进展,婚礼制度的规范,“抢婚”制度更加流于形式,即在礼制的规范下,这种掠夺式的婚姻并不占主流,充其量也是“虚拟性的“抢婚”仪式”。如古人在黄昏举行婚礼,再如《仪礼·士昏礼》规定,男方“亲迎”要用全副的黑色装备(载鬼一车)等,反映出的仅仅是至少西周以下是受这种风俗的影响,而非真正抢婚。可见此说为失。
总之,《豳风·七月》是一首农事诗,描写的是农民一年四季的劳动过程和生活情况,基调是豳人对其劳动生活和劳动本身的赞美。虽然有“无衣无褐,何以卒岁”“取彼狐狸,为公子裘”等诗句,但也不能断章取义地把整个诗篇理解为表现奴隶主对奴隶的剥削和压迫。因为诗中更多反映出的是农夫生活虽辛劳,但有保障,有田有房有生产工具,且从事劳动积极主动,先公后私;又有“寡妇之利”般的社会温情;贵族亲自参与农事,上下一心;岁末举行庆典,贵族与农民不产生隔膜……崔述言:“读《七月》,如入桃源之中,衣冠朴古,天真烂漫,熙熙乎太古也。”故全诗不是诉苦诗,也不是悲愤诗,它更多地表现了当时农民一年四季的生产劳动和日用饮食情况,虽平淡却热闹,简单却繁华,在粗放的劳作中有细腻情感的流露。因此,此句在整首诗歌明朗朴素的总体基调下,就显得不那么悲愤了。后人对女子的“伤悲”虽然没有定论,但可以肯定的是,其“伤悲”绝非阶级对立之故而凄苦哀怨、悲愤不已。钱钟书于《管锥篇·毛诗正义》说:“苟从毛、郑之解,则吾国咏‘伤春’之词章者,莫古于斯。”可见毛郑二人去古未远,训释且严谨求实,少女“感春而思嫁”基本贴合全诗风貌。当然,我们不能完全肯定毛郑二说皆是,亦不可全然摒弃他说,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毛郑二说平实,几近全诗宏旨。
2018年9月20日 浅识于沂州中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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