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在望》:虚妄的想要的生活
2024-10-07 17:59阅读:
这真是一个望不到尽头的炎炎夏日。午后,阅读陈集益的小说《遥遥在望》,觉得这位我不甚熟悉的作家仿佛在照录一个名叫阿珍的女人的夏日时光。
阿珍的夏日时光,所指有二,一是小说几乎跨越了阿珍的一生,但被陈集益加粗了的是阿珍一生中的夏日时光;二是被陈集益写在《遥遥在望》里的阿珍,状态也极其夏日时光——春天里蓄足了的能量到了夏日无处释放,便开始无事生非起来,“有一天早上/爸爸妈妈已不在你身旁/你要站起来歌唱/然后你会展开你的翅膀/去天空翱翔……”美国作曲家格什温流传最广的作品《夏日时光》里的几句歌词,颇能摹写出阿珍那显得有些空虚的夏日时光。只是,阿珍想要歌唱、想要展开翅膀去天空翱翔,另有他因。
出生在山区一个小村庄里的阿珍,所见非常有限。10岁那年,爸爸将陪嫁给姐姐的一台收音机要了回来,“她(阿珍)喜欢听小小木匣子里传出来的声音,仿佛大地之间有一个与她近在咫尺的、精彩绝伦的世界,被一道无形帷幕遮挡着……”阿珍想要拨开那道无形的帷幕,“她勤奋读书,就是为了将来能到山外那个世界去生活”。事与愿违,读完初一父亲便让她辍了学。两个姐姐出嫁后,父母需要有人帮忙干活,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又太小。可是,那个叫姚飞的电台主持人通过电波替阿珍打开的那扇通往精彩绝伦世界的门,已经关不上了,刚满18岁阿珍便迫不及待地离开了父母到汤溪镇的表
姐家做起了保姆。在阿珍的眼里,汤溪镇只是一口小小的池塘;在阿珍的心里,汤溪镇总比家乡距离姚飞描绘给她的精彩世界,近一些。
那么,姚飞指点给阿珍的世界到底精彩在哪里呢?“她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三毛、戴望舒、徐志摩、汪国真、舒婷、席慕蓉、林清玄、海子等人的作品”。《遥遥在望》是我读到的第一篇陈集益的小说,仅他替阿珍给几位当代作家、诗人排的序,就能见出他的出色。大学中文系的课堂上会如何排列阿珍喜欢的那几位作家和诗人,陈集益不会不知道。阿珍的这一张由三毛起始的名单,不着一词便写尽了姚飞通过电波画给阿珍的理想生活,飘渺又无序。
就让18岁的阿珍去电台找到姚飞?陈集益一定觉得让阿珍这么快就撞上了南墙,人物会显得单薄,于是,阿珍做腻了保姆之际,遇到了邻村的小伙子春雷。有着实实在在的生活目标的春雷,对阿珍倒是一见钟情,但念念不忘姚飞的节目以及他自己了解到的三毛他们,阿珍怎么也不肯收敛起翅膀跟着春雷过柴米油盐的生活。不出所料,阿珍接二连三地碰壁了,无奈之下她勉强扑灭姚飞在她灵魂深处燃烧起的一团火,嫁给了春雷,慢慢地成了一家代工厂的老板娘。有了女儿并在数年以后成了比汤溪镇多数人有钱的阿珍,进入了她的夏日时光:常常无所事事的悠长午后想起三毛他们,也知道自己的理想已经折翼,便将自己未竟的人生目标代入到女儿的成长过程。
此时,《遥遥在望》的故事在进行到版图,所以,第一遍读《遥遥在望》到这里,不禁为陈集益担忧:接下来,阿珍还能做什么?重复逼女儿上补习班和兴趣班、到图书馆、去各地旅游增长知识的戏码,以确保女儿有一天能展翅高飞得到她没能得到的、不知怎么表达才准确的人在活着之上还应该拥有的东西吗?
读完《遥遥在望》,其实这篇小说最精彩的乐章,是后半部,随着一个新人登场后。
谓其新人,是对读者而言,是对代工厂的老板娘阿珍而言。若不是女儿的叛逆让阿珍意兴阑珊,她怎么可能窝在镇上过年?若不是因为女儿过了分地打游戏和睡觉让阿珍觉得人生没了盼头,她怎么可能走出家门走进已经陌生了的自家的代工厂?
这就遇见了留守在宿舍里的女工梨花。
同样来自山里,梨花的命没有阿珍好,嫁的男人非但不像春雷那样踏实会挣钱把阿珍变成了汤溪镇的有钱人,还因为梨花的异想天开动辄家暴她,迫使梨花不得不躲进阿珍家的代工厂。仅此而已,阿珍、梨花没有可能成为互相倾诉的对象,同样喜欢听收音机的梨花以及梨花那些极富煽动性的动人话语,让阿珍已经平静如水的思绪再度涌动起来,尤其是那一句“我不再委屈自己,一个人一生才有多少年呀”,听得阿珍重又躁动起来。
阿珍又开始热衷起听收音机来,还在梨花的指点下添上了新喜好关注起了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梨花要请假去杭州做一档电视访谈节目的现场固定观众的那一个星期里,阿珍的睡梦中又出现了久违的姚飞。春梦醒来,十数年的枕边人春雷的鼾声叫阿珍忍无可忍,“我要划走我自己辛苦工作的钱,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遥遥在望》何以精彩在后半部?梨花未及登场时,《遥遥在望》站在了岔路口。或者,它的主角阿珍从此满足于已有的生活,偶有抱怨也是因为丈夫春雷混迹生意场后能够想象的出格举动或女儿的叛逆变本加厉,那么,小说就选择了一条下坡路,将自己变成了一部流俗的家庭剧。站在岔路口的《遥遥在望》,被陈集益用内力顶上了山头。他让阿珍看不得梨花不再委屈自己的样子而与之决裂,他让阿珍吵着要离婚却在春雷迫不得已同意离婚后又口吐白沫抽搐不已,他让阿珍得了抑郁症,他让阿珍重新喜欢上三毛只是这一回不是读三毛的书而是喜欢上了三毛生前喜欢的波西米亚风格的衣饰……陈集益让阿珍忽而学瑜伽忽而学朗诵忽而怀疑春雷有外遇忽而又养起猫和花来,用诊断阿珍患上了抑郁症的医生的话来说,“她是不是时常感到空虚?”医生能从病理的角度给出阿珍何以异于寻常女人的原因。医生却无法走进阿珍的心里去体会,当女人摆脱了生存困境后那些曾经让她魂不守舍的想要的生活,会再度被她当成遥远却可见的天空,她想要展翅飞过去
在汤溪镇人看来,比他们有钱的阿珍无疑是在作死。就在阿珍已成汤溪镇的笑话时,看穿了阿珍胡闹表象的陈集益以一篇小说留下又一个案例。《遥遥在望》安慰所有的阿珍们,女人想要的终究会比衣食无忧多一点,尽管多的这一点看上去有些虚妄。
(刊登于2024年9月13日《思南读书会》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