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一首悲欢交集的歌——读简媜散文《空灵》
2024-11-08 05:19阅读:
空灵(节录)/简媜
你若问我,走的是哪条路?我说,是哭过能笑,记时能忘,醒后能醉的那条小径。
山川是不卷收的文章,日月为你掌灯伴读。你看倦了诗书,你走倦了风物。你离了家,又忘了旧路。此时此地一间柴屋,谁进了门,谁做主。
空山之险,在于照见生命的孤独;你欢愉,无人能懂你脸上欢愉的泪光;你冥坐而笑,无人看见你正神游于十里芰荷中;你痛心垂泪,亦无人能解你的悲歌。人与人接壤,能述说的仅是片面辰光,一两桩人情世故而已。能说的,都不是最深的孤独。
人的有情必须放在无情的沧桑之中,才能看出晶亮。
旅人应该往生命的群山走去,探测路的险巇,丈量峰壁上青苔的长度,并继续以剩余的力气叩问山的真面目。
美需要等待,刹那的美尤其需要长久的忍耐。
他能自你的多情中谛听我,从我的无情中注释你啊!当死亡袭击生灵,肉身还给山,而眸底的人泪属于水。
这世上有多少繁华的山,便有多少幻灭之海;有多少生的贪爱,便有多少死之恐惧。
好酒需留待好夜,好夜需留待好人,知音相逢才斟好酒。
我在天光初透的
草社里醒来,不确定今日的晨光将指引我步上哪一条旅路。
他喝酒,喝眼前的酒;过去与未来,只是前吞、后咽。
合该是我的,旅人的鞋后头沾着旧尘,前头迎着新泥。
如果,不可预料地在云影天光中浮见自己的容颜,不要去找船,船使人迷失,船是背叛岸的。
期盼的甜美,在于初发心的当刻及过程。
你以为猛兽出没的山最险吗?不,你记得,空山最险。
人,不可能给两个人同一种梦;也不可能给同一个人两种梦!
我所体会的甘美,便是在无所欲求的心境下,成全了山又分享了山的馨香。
把父母赐我的名姓,还给故乡。
山中无岁月,却住着这么个老人,从他健步如飞的鞋法,看不出沾过多少泥沤。
海涛的繁忙,为了承载帆船。蜂蝶的繁忙,为了探测花房。平地里吹起野风,乃为了成全一种空旷。但是,繁忙的心,你企求着什么?
真正的自由是在无所依傍之时,发现无路而处处是路。
至于我自己,仍然远离江湖,在僻静的角落扎营。日日坐在自家门口,看残阳薄暮,看杂草丛生似我白发。云浮着,人老着,两相平安。
藉以此曲,唤心空灵。
两岸猿声不是欢送,是在挽歌。
【读与评】
《空灵》是简媜三十岁时的作品,当时的她也并不年轻了,但是言语之间还是透露着属于青春的痕迹,比起以后的成熟当然并不能够完整的成为抵达内心深处的作品。不过它仍旧能够成为这样的一本书——只有在静静的心境之下才能够读出个中韵味,仿佛在不经意之间自己也化身成为了那个旅人,跟随着她的脚步,拄着一根竹杖穿梭在河流山川之间,为每一个平凡的景象所打动。
“我虚构了一个旅人,走过二十七首诗词曲,始于《空山灵雨》,止于《雪夜柴屋》,追寻他最后的归宿。每首诗,或取其意象,烘托旅人流浪的过程;或取情境,暗合他那驿动的宿命。我的旅人不刻意落实在某个时代。一方面,生怕着了现代的实相,会干扰原诗之美;再者,旅人本是不分时代的。”
这是简媜自己对于《天灵》的释义。作为一本散文小集,每一篇都是对于一首山水诗的分释,但是又不简单的像一般诗歌解读那样索然,以一位旅人的视角,静默的走过自己心上的千山万水,每到一处,自然地就吟唱起一首山水诗,然后继续向前行走着。这样与诗歌之间的关系,并不再把它们当做心中存留的某一些字句而已了,而仿佛是植根于人们身体内部的一个个器官,在每一次血液的流通之中沟通着你的生命和灵魂。
“空山之险,在于照见生命的孤独:你欢愉,无人能看懂你脸上的泪光;你冥坐而笑,无人看得到你正神游于十里芰荷中;你痛心垂泪,亦无人能解你的悲歌。使华城再度发声。等待的人,会继续等下去,基于对年少初梦的敬重。流落的人,会继续流落下去,基于对年少初梦的敬重。
日行月随,哪里是永昼?哪里永夜?潮来潮往,捧出谁家王朝?崩的又是哪位霸王的天下?有不朽的龙座,承住一身权贵?有永恒的律法,保证常胜?哪里有金雕玉琢的锦箧,函住永远不变的爱?哪里有净瓶甘露水,守护花容月貌?那些风流倜傥的才子,焉能想象死后,其呕心诗卷,被卷来当作火引子的滋味?那些一剑定天下,黄袍加身的英雄,焉能听到逝后,那方记颂其丰功伟业的碑石,被樵夫用来磨刀的霍霍声?如此说来,无情的摧折中,因着人的多情,这无情也带了一点暖意了。
时光,重叠在一棵树上。在时间的推移中,过去的确永远过去,无法倒提回到人面桃花初相逢之时;可是在人的记忆中,过去的风韵或余伤,却常常回澜拍岸,使现在成为过去风韵或余伤的延长,更行更远还生。如果,生命是一册事先装帧、编好页码的空白书,过往情事对人的打扰,好比撰写某页时笔力太重,墨痕渗透到后几页,无法磨灭了。”
仍旧是这样清冽甘醇的文字,阅读这样文字的这样的体验仿佛也是一场旅行,穿越着层层字句行间,抵达到了内心最隐秘柔软的角落里面。没有刻意的构造,没有雕饰的字眼,只有一个旅人的不动声色的讲述,时而低沉,时而婉转,时而拥有一种隐秘的力量,默默地把这一段又一段的旅途在你的面前铺陈开来,水墨淡彩,墨迹氤氲,都是自然的画卷,山水的挽留,悄悄诉说着不为尘世中的人所知的天露地气的美好的故事。
有人说,“山水不易写,因为山水无情,有情的只是人而已。并且,自然超出人类的掌控范围太多,任何的感慨和触动,都像是微风企图撼动巨石。那些对意义的诘问,对生命的赞叹,在自然的永恒面前均颜面尽失。”的确是这样的,自然是何其宏大的命题,人类在自然的面前,无非只能做一个渺小的蝼蚁般的存在而已。对于山水自然的敬畏之感,是人们能够在自然之间找到自己的位置的唯一途径。而简媜书写这些文字,也无非是在山水之间寻求一种心灵的皈依,以一位旅人的姿态,行走于自然的怀抱之中,用心体察着自然带给人类的启示和指引,然后得以继续前行。山水之间,沿着古代诗人行进的脚步痕迹的前行,仿佛时光在同一处得到了重叠。当如我们这般卑微的存在一步步踏在古人的脚印之上,覆盖着年代久远的脚印一步步走到多年未曾更迭的风景之中,所能感受到的除了自然的永恒和伟大之外也不外是对于个我生命的深层思考和反省了。作为一个沙粒般的人类,应该以何种位置在这茫茫世界中存活?如何才能找到自己的渺小生命的永恒意义?怎样才能够超越生命的有限性和局限性让自己的生命变成得到像自然一样的永恒的存在?这样的亘古的命题存在于时间与空间的交界之处,千百年来未曾有人给出真正的让自然满意的答案。其实答案是什么也已经不再重要了吧,有这样的思索便已经能够区分自己的心的升华,便是已经不同于过去的那个自己的存在了。因为有了这样的思考,生命才能够有一种得以扩展的力量和历练,而正是有了这样的历练,方可从有限的生命之中寻求到无限的思考。而这些皆是来源于这无限而宏阔的自然的晕染之中。这也就是这些灵性的文字所带给我的温暖的体验。
柯勒律治曾说过:“散文是文字在其最好的位置,诗歌则是最好的文字在最好的位置。”简媜一直以来专注于散文写作,卓然自在,自有其独到之处。可以称得上是“文字在其最好的位置”了。而《空灵》延续了她一直以来的风格,但是又有所不同。文字似诗非诗,古意禅情,引人入胜。喜欢简媜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文字的奇妙组合,更是由于那种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发自内心的淡然和对于生活的欣悦喜爱。一直燃烧着的心脏跳跃的总是格外有力。读着她的文字,总觉得是处于一个天地之间混沌初开的境界,一切都是未曾被触摸的,只有自己静默的感受着这个世界,感受着自己的内心波澜。这样的感受是何其难得的自我的清洁过程。藉由一个人的文字,碰触到自己尘封的内心,这也何尝不是一种奇妙的体验呢。
跟随着这位旅人一路前行,看见的是古人丰盈的内心,面临自己或许如枯井般寂寥的生命,在这样的对读中,却更一点一点的觉得会得到晕染和充实。“山川是不卷收的文章,日月为你掌灯伴读。你看倦了诗书,你走倦了风物。你离了家,又忘了旧路。此时此地一间柴屋,谁进了门,谁做主。”
山川是美好的,世界也是如此般美好的,正如一往而来永恒自在的自然一样,用静默的眼睛一直注视着世界万物,从古至今,亘古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