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与景、意与境和谐交融产生的美——读郭枫散文《空山鸟语》
2024-11-09 05:11阅读:
空山鸟语 /
郭枫
到山上来,我最喜欢的事就是听鸟叫。
当然,山上有的是娇艳的花、婆娑的树,有的是奇崛的岩石、爽飒的风、飘逸的云朵;在山上,每一片风景,都会使你神迷。但,我说我还是最喜欢听山里的鸟叫。到山里来,找一片幽深的林子躺下,静静地躺在铺着落叶的土地上,这时你的心灵便贴紧了山的心灵,别动也别想,好好地听一听鸟叫吧!
鸟儿的鸣声是世间最美的语言,你不懂得鸟的语言么?
你不懂鸟的语言么?我想你应该懂的。在山上,谁都喜欢鸟的鸣叫,谁都懂得鸟的语言;谁都懂,清风懂,白云懂,流泉更懂,连挂在树枝上晒太阳的小花蛇也懂。鸟的语言永远叙述着动人的爱情。
在朝来金色的阳光里,我喜欢用大半天时间,去谛听两只鸟在我头顶上鸣叫。他们总是用五个不同的音符串成一支歌。一只先唱,另一只接着,缠缠绵绵,重重复复,透明的情意,像滑滴在青石上的一线灵泉从歌声里迸落。我在小时候就很熟悉这种鸟,绿背黄纹有一只小巧的红喙。我喜欢它们灵活的体态,更喜欢它们的样子,依偎着、厮磨着,总是分不开啊!那时我不知道它的名字,现在仍然不知道,它究竟是哪种鸟呢?想着想着,自己却不禁失笑了。真是太傻!名字有
什么用?人们喜欢各种好听的名字,鸟不一定喜欢,鸟喜欢唱的歌,人不一定能听懂;其实人爱不爱听都是一样,鸟是唱给鸟听的。
山雀是顽皮的精灵,老是成群结队地撒野,老是呼朋唤友,兴奋地吵闹。山雀们短促而嘹亮的鸣声,让人来不及凝神,只感到一阵轻快的音乐雨,散乱地、急骤地、漫天撒来,直把你全身淋透;而后,雨过天晴,在你阴翳的心版上引进阳光,在你灰白的生命里加上色彩,把你浸于奔放的欢乐而又有些淡淡的悒郁里。不是么?谁,面对着山雀子这么奢侈的自由、这么天真的喜乐能不怅然呢?谁,没有山雀子一样的欢乐时光呢?可是,少年的好时光,总是流逝得太快又太恍惚,谁又能永远像山雀子那样的欢乐呢?想想看,人,制造出自己的桎梏,把自己套牢,乃是自然中最可悲的族类啊!但山雀们却不管这些,不管你快乐不快乐,不管你忧伤不忧伤,不管你有多少无聊的思想,山雀们,什么都不管;它们飞翔像一阵旋风卷起,它们落下像一片云彩罩地,暖!为了欢乐,它们是忙碌的。难得的是有这片深山广林,要不,这些喜欢唱歌的精灵向何处容身?
过午之后,山林便到了入睡的时刻,高照在千山之外的秋阳,朦胧的光线竟灵空得如同饮醉了的月华:透着微醺,透着温柔,敛起那份耀眼的光彩?任凭幽谷深林去制造秋日的奥秘了。山林睡了,鸟儿们静默了。踏一坡金黄的落叶,踏一地斑驳的树影,也踏着一份薄薄的寂寞。在众鸟默默之中,“咕——咕——”,从哪里传来的几声鹧鸪呢?忽断、忽续、忽近、忽远,那缥缈的鸣声,竟有些不可捉摸了。真的是鹧鸪么?在台湾很少听到鹧
鸪呢!鹧鸪该是鸟中的诗人,不,或者便是诗人的化身吧!就那缥缈的几声,便会把人拉回到一个古老的世界。“咕——咕——”,我回到了江南。“咕——咕——”我沐着淡烟疏雨。石头城的苔痕,更加暗绿了哪!长檐飞角的小街,更加寂寥了哪!江畔的落日更苍凉了哪!“咕——咕——”,奔驰在石板路上得得的马蹄声突然隐去了。这是梦境,呵!这是在海角孤岛上奇幻的梦境。——是的,我知道这是梦,可是我多么喜欢重温!
到山上来,且闭起眼睛,不要再浏览风景,好好地听一听鸟叫吧!鸟儿们用一百种声调在欢唱,仙乐飘飘,回荡在峰峦间,流淌在涧谷间。你不是从这美妙的清音中,已经听到自然的消息和人世的沧桑了么?那么,除了敞开自己的心灵,还要做些什么呢?
还要做些什么呢?
我想做一只鸟,在山中。
【读与评】
郭枫先生的散文《空山鸟语》是一篇晶莹剔透的美文!它仿佛是一曲音乐、一幅画,余音在耳,妙夺天工。通体都充满了对自由、至美的赞扬与追求的精神。它有一点儿怀旧的淡淡感伤,但不仅不削弱全篇自由精神的歌唱,反而以“失落”衬“得到”,化“过去”于眼下,虚实相生,意境辽阔,充分体现了先生澄心静虑、排斥尘扰、追求上品的艺术情操与人格。手法可谓恰到好处。
先生素来爱山、爱水、爱美妙绮丽的大自然,以陶冶、启迪、升华自己的灵魂。《空山鸟语》所写的正是先生自己心灵感悟与生命体验,是他平素返归山林、抱朴守真这种思想意绪的一个具象化的展示。作品开头部分就说得十分清楚,“当然,山上有的是娇艳的花、婆娑的树,有的是奇崛的岩石、爽飒的风、飘逸的云朵;在山上,每一片风景,都会使你神迷。”他到山上来不是欣赏令人神迷的“娇艳的花”、“婆娑的树”、“奇崛的岩石”、“爽飒的风”、“飘逸的云朵”等等风景,他从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物欲横流的台湾现实的人世间来到这里,是为了寻求一块心灵的净土,“静静地躺在铺满落叶的土地上”,让自己的“心灵便贴紧了山的心灵”,仔细地听一听山林的鸟叫——“世间最美的语言”。接着先生深情地写道“你不懂鸟的语言么?我想你应该懂的。在山上,谁都喜欢鸟的鸣叫,谁都懂得鸟的语言;谁都懂,清风懂,白云懂,流泉更懂,连挂在树枝上晒太阳的小花蛇也懂。鸟的语言永远叙述着动人的爱情。”在山上清风、白云、流泉、小花蛇以及先生自己,都能听懂鸟的语言,那“永远叙述着动人的爱情”的美妙音乐。因为它们就处于空山的大自然里,因为先生自己远离了喧嚣的人世,“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陶渊明《饮酒》)心灵挣脱了各种欲望的束缚以及时俗世事的纷扰,空诸一切,心无挂碍,故能与“空山”作心灵的对话。反之,那些拜金拜权、陷在欲网中不能自拔的人,他们听不懂、更不能理解“鸟的语言”,因为他们的灵魂未能得到最终的解脱,他们不过是欲望的奴隶。先生故意说:“你不懂鸟的语言么?我想你应该是听懂的。”这两句话以婉曲的笔法批评了那些追觅欲望而醉生梦死的人。先生是寂寞的,“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屈原《怀沙》)很有些众人皆醉、唯我独醒的况味。惟其寂寞,才能心平气静地进入一个审美的虚静的意境中,让一颗寂寞的、躁动不安的心去听鸟的语言。
文中,先生以心灵去感悟“鸟的语言”,具体地说,写了三种鸟儿和它们的鸣叫——
首先,先生写了两只不知名的鸟儿,把它们当作“爱情的精灵”。“它们总是用五个不同的音符串成一支歌。一只先唱,另一只接着,缠缠绵绵,重重复复,透明的情意,像滑滴在青石上的一线灵泉从歌声里迸落。”采用了通感的手法,使人获得了奇特的审美感受。这一对鸟儿的鸣唱,不禁唤起先生在小时候对它们的深刻的印象:“我在小时候就很熟悉这种鸟,绿背黄纹,有一只小巧的红喙。”这里采用了联想的写作手法,先生实写在现实中感应着它们的爱情的语言,又在回忆中寻觅着它们爱情的旧梦,虚实相生,使文章显得摇曳多姿,同时抒写了在心灵深处暗暗萌生着对故乡的缕缕情思。
其次,先生描写了山雀和它的歌声。先生的笔下,山雀俨然是“自由的精灵”。它们既有“撒野”、“兴奋地吵闹”等外在的自由的美;它们的歌声更充满了桀骜不驯的内在自由,“只感到一阵轻快的音乐雨,散乱地、急骤地、漫天撒来,直把你全身淋透”。另一方面,沉浸于欢乐中的先生,又感到“有些淡淡的悒郁”,面对这自由的山雀,先生不禁慨叹少年时光的流逝,那一度像山雀一样欢乐的时光的流逝。先生触景生情,陷入了对人生形而上的沉思:“人,制造出自己的桎梏,把自己套牢,乃是自然中最可悲的族类啊。”是的,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和当今社会的日益商品化,人性逐渐异化,道德观念逐渐淡薄,在某种程度上,人失去了一个族类的自由。在先生看来“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余光中《乡愁》)的祖国大陆和海岛之间的阻隔,也是一种精神的桎梏。因此,在山雀自由自在地容身于深山广林的抒写中间,更是隐隐透露出客居海岛的游子的淡淡的悒郁之情。
再次,先生描写鹧鸪和它的歌唱。它是“寻梦的精灵”,被先生称为“鸟中的诗人”和“诗人的化身”。它在午后山林入睡之后,冥冥黄昏将到之前唱起美妙的歌声。“忽断、忽续、忽近、忽远,那缥缈的鸣声,竟有些不可捉摸了。”充满了难以言传的情韵,仿佛叙述着一个古老、怅惘、迷离的故事。先生的心弦被叩响了。于是他禁不住重温他的旧梦:“咕——咕——”,我回到了江南。……这是浪迹天涯的游子的梦。这是以梦来写实,有“愁生陌上黄骢曲,梦远江南乌夜村”(王士《秋柳》四)的意境。显然梦境所写,可以推想正是先生12年前离别南京的情景。虽然客居海岛,他梦忆神游、朝思暮想。多么盼望祖国能够和平统一,自己能够回到祖国大陆,寻找当年青年时代的足迹旧梦。“你不是从这美妙的清音中,已经听到自然的消息和人世的沧桑了吗?”字里行间,炎黄子孙的一颗爱国之心便宛然可掬了。
本文显著的艺术特色是创造了抒情诗的意境,运用了传统的情景交融的艺术手法,使全篇达到了物我不辨,融为一体的境界。在他的笔下,似乎是写山林、鸟鸣的客观的景,又不以纯然写实;似乎是侧重于抒写依恋故土的情思,又不似纯然借景抒情。
因此,“鸟”的意象便统一在似与不似之间,主体与客体便在诗人痴醉的艺术感觉中统一了起来,意与境的和谐交融便产生了朦胧的美、空灵的美,最终使本文多了几分诗意与空灵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