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李白诗传(17)|孟凤梅著
2024-12-10 15:05阅读:
拂剑而起,刺探幽燕
天宝十年(751)秋,李白邀了元丹丘在南阳附近的石门山中游玩。元丹丘在山中新造了一处屋子,比起原来的颖阳旧居,这新居处于重峦叠嶂之地,可观沟壑之美,远离尘世,是人迹罕至的一处风水宝地。
李白见后羡慕不已。每日,元丹丘都陪着李白信步于山林之中,寂静的山林里总能听到猿猴在啼叫,幽寂的山谷中积着千年的雪,随处可见瀑布、小溪。太阳渐渐西下,两人慢慢走回山居。
李白希望全家人都搬到这里来,元丹丘说:“你对什么都是热情足而坚持少——像隐世,像学道,像成仙。若要隐居此处,不知道你夫人是否愿意一起?”
李白新娶了位妻子,而这位宗氏夫人也确是与众不同的——虽是将门之女,但她从小就喜欢道学。秉性孤高,心思淡泊。嫁给李白,或许是看中了他闲云野鹤的生活,也许是看中了他文采出众。
她的祖父楚客在武后期,也曾经显赫一时,但大起大落了三次,最后因
为参加了韦后之乱,被问斩了。经过那次大变故后,宗家就再也没有参与过朝政。
宗氏与李白喜结连理之后,早就想找一处幽静之地,然后夫妻双双隐居——这次李白来到石门山,还是奉了她的命令。元丹丘虽想着这些,但也不得不劝李白——因为他总是静不下心,究竟打算隐居多少次,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知李白者确是元丹丘——那些年,李白受高天师道箓,原本应该遁入方外,不闻窗外事,他心里却始终放不下,没能忘记朝政。也许这几年冤案四起,令李白彻底寒了心,所以才又想找个地方隐居。
元丹丘叹了口气说:“要不你且看哪处好,便选了去造屋子吧!山下这一片原是春秋时期的隐者长沮、桀溺耦耕之地,你我二人正好承了他们的高风亮节。”于是李白就留了下来,准备选处风景好的地段,造间房子。可是,还没安住半月,他就开始心浮气躁——是因为友人何昌浩的一封信——那封信是他不久前在梁园捡到的,之前没在意,现在却猛地想起来了。
何昌浩原为落第的秀才,生活潦倒不堪,也得到过李白多次接济。可谁想此人去年到了幽州节度使幕府之中,竟当上了参赞军机的判官。那封信字里行间都充斥着得意之情,用主人的身份语气邀请李白去往幽州,最后还写道:“足下才兼文武,强弟十倍。倘来塞垣,何愁英雄无用武之地!即使无意入幕,何妨来此一游?题诗碣石之馆,纵酒燕王之台,亦人生快事也!……”李白对信中的话还记得清清楚楚。是啊,自己一身的剑术,得找个用武之地。
一想到要弃笔从戎,李白心中多了份干劲——即便最终马革裹尸,也比老死在深山里多几分英雄气概;即使不能名扬千古,也不至于一点功业都建不成。
李白又想到妻子宗氏。她品貌端正,才情出众,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却要嫁给自己这年逾半百之人,而自己在这深山中隐居真是有些辜负于她。于是,李白决定,要拂剑而起,重拾自己当年仗剑去国的理想。
话说回来,李白这次要去的幽州是安禄山管辖之地,而他却听说这安禄山为人骄横,性情跋扈,但仕途异常顺利——从一开始的平卢节度使,到不久后兼做的幽州节度使,再到后来的河东节度使,最后还被封了东平王——而那时候唐朝的异姓封王,他是第一例。
李白想,想必皇帝对他的才能非常肯定,所以其他那些无伤大雅之事就先不管了,只要自己能得到重用,也就没什么好在乎的。决心已定,李白便立刻给何昌浩回了信,并且还赋诗一首《赠何七判官昌浩》:“有时忽惆怅,匡坐至夜分。平明空啸咤,思欲解世纷。心随长风去,吹散万里云。羞作济南生,九十诵古文。不然拂剑起,沙漠收奇勋。老死阡陌间,何因扬清芬。夫子今管乐,英才冠三军。终与同出处,岂将沮溺群。”
当李白兴奋地回到住处,告知妻子这个决定时,却遭到妻子非常坚决的否定。她根本不希望李白从政,更不愿意自己的夫君去幽州冒这个险。在宗氏看来,从政无异于暴虎冯河。她认为,像安禄山那样张扬跋扈的人,日后必定会不安分。李白一直劝她不要担心,她却一再表明自己的观点:自己只是想和李白共糟糠,而不想夫婿封侯建功,甚至还极而言之:“那幽州就是龙潭虎穴,你这次去,一定凶多吉少,此后你我夫妻阴阳相隔,留下我一人又如何是好啊!”李白却不以为然:“那我便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此行就是探些虚实,然后向朝廷上书谏言,如此便可以戢祸乱于未萌,这岂不是为苍生社稷造福吗?”
此后,李白便开始了幽州之行。经过开封时,他遇到了故友于十一和裴十三。在饯别的宴席上,李白不知不觉拔剑起舞慷慨欢歌,并留下一篇诗文:“……劝尔一杯酒,拂尔裘上霜。尔为我楚舞,吾为尔楚歌。且探虎穴向沙漠,鸣鞭走马凌黄河。耻作易水别,临歧泪滂沱。”
当念到“耻作易水别,临歧泪滂沱”时,两行清泪划过李白的脸颊——他觉得自己就像垓下之战前夕的项羽,又像即将刺秦的荆轲,怀着不安的心情面对这未知的命数。
黄河渡头,浊流滔滔,风高浪急,宗氏的苦苦相劝又再一次回响在李白耳畔,他不觉想起乐府诗集中的《箜篌引》:“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当奈公何!”那一刻,他就像真的看到了《箜篌引》中那个披头散发的狂徒,朝着波涛汹涌的黄河跑去,他的妻子在后面一直追着,喊着,却未能将他叫住,他还是跳下了黄河,消逝在吞骨蚀魂的骇浪中。
一路上,李白也不是没想过回家,想回到妻子身边。可是,既然已经登上了船,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自己决定的事情,还是认真办好才是。就这样,心中怀着些许忐忑,一路上走走停停,直到次年十月份,李白才到达幽州节度使幕府的所在地蓟县。
何昌浩热情地迎接了李白,却遗憾地说:“老兄来得真是不巧,王爷现在身在朝廷,他身边的高手高尚、严庄也随他一同去了京城。如果要等,可能得等到明年开春。”李白却想:这样最好——其实自己还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还不想这么快就见到安禄山。这段时间,正好可以用来观赏一下大漠风景!
于是,李白在何昌浩的安排下,从南边的范阳到北方的蓟门,从东方的渔阳至西边的易水,统统转了个遍,切身体会到了“大漠孤烟直”的孤壮。
报国无路,再入长安
近年来,烽火四起。羽书一封接一封地送到朝廷,战马踏起的迷沙弥漫了整座城市,猎猎作响的旌旗卷着风沙,呜呜作响,将士们在夜以继日地操练。
李白认为,他们操练是在保家卫国,保护华夏子孙不受侵略,于是,兴奋地写出了《出自蓟北门行》,对疆边的战士们歌颂了一番。
在四处游览之余,李白也与将士们一同操练,与年轻的士卒一同打猎。李白射箭也是一把好手,只见他弓开如满月,连发两箭竟连中两鹰,无人不服,连连赞叹他是李广后代。那些日子,李白过得着实舒坦,差点真以为自己即将“沙漠收奇勋”,直到有一天,故人之子拜访,将他这白日梦击得粉碎。
来人是礼部员外郎崔国辅的儿子崔度。李白仍记得,第一次见到崔度还是在天宝初年(742),他年方弱冠,天资聪颖,李白教他古乐府和剑术,他都得心应手。因此,在叔侄关系上,这两人还多了一层师徒关系。如今相见于塞上,便觉分外亲热。
李白问他怎么会来此处,崔度就慢慢道来。原来,他科举屡试不第,于是便弃文从武,来到此处也已经三年多了,如今正在平卢节度使幕府中任判官。
李白感叹:“你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啊!”可崔度听后,却没有一丝被夸奖的欣喜,反而警惕不已,他小声地对李白说:“老叔有所不知,小侄有心腹之言相告。但事关重大,这里又不是说得是非之处,咱叔侄俩找处僻静之地好好讲讲罢。”
于是,两人以游览古迹为名,骑着马出了蓟县城门,一路驰骋着到了燕昭王当年拜乐毅为大将的黄金台遗址。崔度见四下无人,便将这三年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都说给李白听。从头听到尾,李白竟吓出了一身冷汗——原来,那战功赫赫的安禄山是以轻启边衅、假报军功而起家的,是个惯阴谋诡计的卑鄙小人。如今,身兼幽州、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的他,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已经掌握了全国一半的兵权,却还在边事的掩盖下继续招兵买马,扩充自己的武力——也就是说,李白见到的那些士兵日夜操练,并不是为了保家卫国,而是要对付自己国家的!操练的假象背后包藏着巨大的祸心啊!
李白忽然想起前些日子,他看裁缝铺子中都在赶制各色袍带——要不是想大批地封赏官员,又怎会用得上这些东西!而要不是想另立朝廷,节度使幕府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权力来封赐紫衣玉带呢?
想到这,两人四目相对。李白思索了一阵,忽然握住崔度的双手说道:“要不咱们去告发他罢!”而崔度的表现却比李白沉稳得多,他幽幽地说道:“如今,正是他深得宠信之时,又如何告得了他呢?”
听了崔度的话,李白实在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趴在黄金台遗址上痛苦了一场,大喊道:“皇上啊,你最宠信的人,竟是一个十足的窃国大盗!你将这偌大的北海白白送给了这条饥饿的鲨鱼,却由得他在这里兴风作浪,危害社稷苍生!眼看大祸临头,待你见到了即将发生的场景,你又会作何感想呢?”见李白如此激动,崔度也悲从中来,于是两人抱头痛哭。
后来,崔度以省亲之名走了,还带走了李白给妻子宗氏的一封密信。他走后,李白日日忐忑不已,后悔当初没有听宗氏的劝说,执意要来幽州,还天真地认为自己必将在此有一番作为,却不料是这样的结局!
李白仿佛又看到了那条能吞噬一切生灵的黄河水,它渐渐倒流,滔天的洪水中,他看到安禄山幻化成一条齿若雪山的长鲸,在慢慢地啃食着万物的灵魂。而自己也果然成了《箜篌引》中的那位白发狂徒,即将面临一场灭顶之灾。
在忧心忡忡、思绪纷乱之际,李白提笔写下了《公无渡河》:“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波滔天,尧咨嗟。大禹理百川,儿啼不窥家。杀湍湮洪水,九州始蚕麻。其害乃去,茫然风沙。被发之叟狂而痴,清晨临流欲奚为。旁人不惜妻止之,公无渡河苦渡之。虎可搏,河难凭,公果溺死流海湄。有长鲸白齿若雪山,公乎公乎挂罥于其间。箜篌所悲竟不还。”不久后,李白收到宗氏病重的家书,于是便以此为由,辞别了何昌浩,马不停蹄地离开了河南。
满面愁容的宗氏坐在家中,弹奏着破旧的箜篌,低声吟唱着一句简单的歌词:“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这时候,侍女在院子里兴奋地喊道:“姑爷回来了!”宗氏急忙站起来,李白推门而入,径直走到宗氏面前,两人双手紧握,都明白对方的心思。
李白满面悲戚:“你料得不错,安禄山要反了!”宗氏听完,倒了杯热水给他,劝他与自己一起回到隐居之处。而李白却始终放不下,心想:就算隐居,也得先将这件事解决,否则自己又怎会安心?
宗氏不解,却也不安起来。李白想要上京揭发安禄山的野心,告他谋反。虽然宗氏极力反对,但她明白,自己是拦不住李白的,只能在心中祈祷,他此次能够平安归来,与自己一同隐居,安度晚年。
天宝十二年(753)的早春二月,长安城的柳树已经吐出新芽,将这座城装点得生机勃勃。可是谁又会想到,如此太平的景象背后,酝酿着一场怎样的灾难。重回故地,李白却无心重游,径直走到杜甫的住所——来长安之前李白就已经想好,这位与自己有着相同志好的好友,定会助自己一臂之力。
两人重逢的场景着实好笑,又是鼻涕又是眼泪,而脸色却始终挂着笑容。李白对杜甫讲了安禄山的野心,杜甫听了,果然异常愤慨,他将自己写的《登慈恩寺塔》一诗递给李白:“高标跨苍天,烈风无时休。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
当李白读到“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时,拍案而起:“对!我此行就是保秦山、安皇州来的!”两人相谈至深夜,也不觉得困倦。
这时,两人还有个最大的问题:就算奏疏写得再好,证据再确凿,而如果没有代为引荐的人,事情又怎么能成呢?这个引荐的人,应该找谁才好呢?
两人想来想去,倒是想到个合适的人——去年冬入朝的哥舒翰。此人虽然为番将,却能读《左氏春秋》,为人也很讲义气,重承诺,曾经在王忠嗣部下多年,骁勇善战,屡建奇功,后被升为陇右节度使,兼河源军使。
多年前,王忠嗣以“阻扰军功”的罪名获罪,哥舒翰便被招进了朝廷,攻打石堡。当李林甫陷害王忠嗣致死罪时,哥舒翰力保忠嗣,声泪俱下,玄宗见了心有不忍,就将忠嗣免了极刑。所以,哥舒翰在朝野中就有了“忠义”之名。去年冬入朝后,哥舒翰任陇右、河西等镇节度使,加开府仪同三司,后来又挂了御史大夫的头衔。
李杜二人认为,如果能得此人相助,此事便成功有望。于是,两人商定后,便分头行事——李白去起草奏疏,杜甫去打听哥舒翰是否在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