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马的泥哨全文。敲这篇时,我的指尖含泪。没有诳语。
2017-05-28 11:29阅读:
河马的泥哨
■陈东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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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马本名何俊马,头大个矮,全身黑不溜秋,却长了个大嘴,我就给他取了“河马”的绰号。同学们也都跟着喊。他也不敢反驳。谁让他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呢。
他住姥姥家,在桃花村,离学校十几里。我们学校那帮“能”孩子,欺负不顺眼的同学时,总是参照他家离学校的距离。河马离家远,没少挨折腾。
可是他自己却还不老实,经常往同学或老师的枪口上撞。
初中头一次班会,班主任李老师点到何俊马名字时候,他竟没有反应。这个家伙咕噜着
大眼正发呆。他前面女同学的马尾辫上,有只金色蝴蝶发夹。女生轻晃着头,胡蝶似乎要飞起来。他的眼神被那只蝴蝶勾住,头也跟着蝴蝶的节奏晃。“何俊马!”李老师又大声喊了句,刀子般的目光削着他。她“啪”地摔了下点名册,冲着河马说:“再出现类似的事情,就把你开除……何俊马!”
他突然站起来,眼珠瞬间瞪得很大,瞄了眼黑板的上方,却又低下了头。他个子没有女生高,面部呈现难看的黑红,张开大嘴,厚嘴唇翻开,本以为是震天动地的一声“到”,却猪仔似的轻轻“哼”了声。笑声剧烈响起,迅速塞满了教室的旮旮旯旯。他的头在努力往下低,似乎要扎进裤裆里,脱线的蓝衣领和脖子有些难看的夹角。几个同学笑岔了气。我笑出了眼泪。直到李老师挥了挥手,教室里才突然安静下来。有只壁虎在墙角爬过,“簌”地抖落了块墙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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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坐下来,却趴在桌子上,褪色的蓝褂子在抖动。下课后,我们几个同学开始折腾他。我们说,河马,你去擦黑板!河马,你去把垃圾倒了。他不急不恼,站起来就去了。
那时候吃食堂,同学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他独来独往,从食堂小跑着买回两个馒头,掏出个削铅笔用的锈刀,削点儿家里带来的咸萝卜,也不嫌脏,直接就嚼了。别的同学都让家长切成菜丁儿,用罐头瓶子装上,再加些明汪汪的熟油。他的多半根黑不溜秋的咸萝卜,却用纸包着,直接放到书桌洞里。我作为班长,当然有义不容辞的管理责任。找他协商,这小子却不听话。我晚上偷偷把他的咸菜扔掉。接着,每到吃饭时,他总习惯伸手往桌洞里掏来掏去,张开大嘴发会儿愣,做个恍然大悟的动作,然后摇摇头,开始啃着馒头看书。
河马读书倒算成功,成绩稳定在前几名,和我不相上下。有次几何考试,他竟然满分。他把试卷抬到膀子上面,双手擎着,生怕别人看不到。想不到,这小子还会“显摆”呢。更惊讶的是,下午放学后,河马竟然蹲到操场上吹起了泥哨。那泥哨七个孔,已经烧制好,是个龟的样子,而且还上了颜色。这么好看的泥哨,我长这么大都没见到过。我们这里的泥哨,是胶泥做的。春夏时节,大家在河边挖开泥土,找到胶泥。摔好摔熟,捏个丑陋的动物形状,捅上哨子眼儿,阴干后就能吹响。
河马背靠着棵杨树,面朝西方,先吹的是《水手》。河马竟然能吹出调子,他反复吹歌曲开头这几句,哨音响亮,清脆悦耳。有人开始跟着唱:“苦涩的沙,吹痛脸庞的感觉,像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哭泣,永远难忘记。”他的手指在哨孔上跌宕,风在他指缝中流淌。打饭回来的同学聚拢过来,他似乎找到了感觉,又开始吹《世上只有妈妈好》。夕阳的暖光洒在他身上,河马脸上出现了种毛茸茸的暖红。大家嘴里叼着馒头,一起为他鼓掌。配唱的更多了:
世上只有妈妈好
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投进妈妈的怀抱
幸福享不了
……
河马像某些大明星,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吹。最后眼睛缓慢睁开了,竟然泪汪汪的。
那几天,很多同学缠着他吹泥哨。他抽着空儿就给同学们表演,慢慢也开始说些话了。这小子也怪,变戏法似的,又从桌洞里掏出了四个泥哨,有葫芦、鸟、鱼等形状,都涂了水彩,惟妙惟肖的跟活物一样儿。河马似乎一下子成了大家的中心,有点喧宾夺主。这让我这个班长心里酸溜溜的。
我在操场截住他说:“河马,送我个泥哨吧!”
他摇了摇头说:“这是俺娘送给我的。”
我差点就发火了,指着他的鼻子说:“真是笑话,你娘送你的,不还是你的吗?你小子别不知好歹哈。”
河马却慌张着摇头跑了。我报告给李老师,说班里让何俊马搞得乌烟瘴气。可李老师并没有表态,说业余空闲娱乐,不影响学习就行。我当时甚至有点懊悔给老师报告了。按我以往的做法,偷了他的泥哨就万事大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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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怪,河马忽然不吹泥哨了,他似乎觉察到什么。我偷翻过他的桌洞,也没发现泥哨。我开始关注这小子,发现他中午不休息,常往学校外面跑。
那天中午,河马摸了个馒头就往校外跑了。我悄悄跟着他。学校南侧靠墙有条土路,东边是条小河,清澈河水由南向北缓缓流过。他顺着西河岸跑,跑到棵杨树前停下来。他啃完干粮,接着往四周看了看。我藏在河东岸的玉米地里,瞅着他。河马竟然爬上了杨树,他爬得很快。树杈上有个鸟窝,他在上面拿下包塑料袋包裹的东西。竟然是泥哨。“这东西是我的了!”我心中狂跳,窃喜着对自己说。
接着,河马靠着树,吹起泥哨。杨叶哗啦啦响,哨声在河面上飘来飘去。过了会儿,河马开始在河边挖胶泥,挖了用力摔,摔得满头大汗。
我悄悄走了。那天傍晚,他竟在外面截住我说:“我给你做了个泥哨,这几天就送给你!”
我冲河马哼了声:“你小子也学会巴结我了?”他应该是怕了,上次我替班里女同学出气,截住个小混混,河马正好遇上。我一拳头捣破混混的鼻子,河马心里肯定会哆嗦。
当天晚自习,那棵杨树在我眼前摇来摇去。哨子戳得我心尖发痒,我想尽快偷了去。但树太高,我体型太胖爬不上去。我在教室里正胡乱琢磨着,却忽然有了意外收获。
河马先是托着腮帮,冲前面的女同学发呆。后来,他的手竟然摸上了人家的金色发夹。女生“哎呀”大叫了声,抱着头跑了。班里一阵骚动,男生跟着起哄。河马的脸红得发紫。
李老师把河马和我叫到办公室。可是,问他什么也不说,光是低头站着。后来李老师的丈夫来找,她出去了。我接着问,问了半天,开始也是不说,后来我踹了他一脚:“河马,你不说我打死你!”
“我娘……也带着个……金色发卡。”他嗫喏着回答说。
“那你回家找你娘要啊,你摸人家女生,万一摸错了地方,你不挨揍啊!”
一会儿,李老师回来了,表现得很兴奋。她冲河马说:“我再原谅你一次,手再犯贱,就把你送派出所!”
河马痛哭流涕,低头弯腰给老师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
我领着河马找到那个女生,让他承认错误,河马竟然哭得呜呜的,说不出话来。回教室时,他扳着门框不愿进去。后来终于进去了,却趴在课桌上,抽搐了半天。好像受委屈的是他。事情就算过去了。后来,我发现河马照样看那个女孩,只是双手捂住脸,叉开手指缝隙,像小孩子那样偷偷摸摸的。后来,一直有女生悄悄喊河马“小流氓”。可是,他仿佛没听见一样,走路溜着墙根,谁也不看。
接着,有几个社会混子在外面截住河马,扇他的耳光。我估计是河马的“流氓”行为,引来了麻烦。在河马的央求下,我拉着河马给人家赔不是,告诉他们:“这是我同班的,给个面子!饶他这一回。”可那几个小子却不领情。我奋不顾身地和他们接触上了。那次仗打得很激烈,我在小学偷偷练就的拳脚,派上了用场。河马不会打仗,他发挥了大头的威力,卯足劲儿用头撞人家。河马的拼命劲儿,让我吃惊。我们后来跑了。我倒没什么事儿,河马“光荣”负伤,眼角青了一大块,上衣扣子全被扯掉。
我说:“人多,就跑!逮住一个,再狠揍!”
他说:“不怕,人多我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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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我和河马突然交往起来。我也想身边有几个“手下”,除了互相研究难题方便,关键时刻不受气。但我做梦也没想到,我最先“交往”的,竟然是河马。空闲的时候,我领着河马逛遍了镇上的犄角旮旯。镇上的电影院离学校不远,我们一起砸“电影跟”——这是我起的名字,晚上电影快散场的时候,是免费的,我们总能凑合着看几分钟的结尾。碰到搂抱、亲嘴的电影镜头,我就哈哈大笑,河马的脸却像一块红布。电影院旁边还有条小街,右侧小房里发出暧昧的暖光。路过的时候,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常嘻嘻哈哈嗑着瓜子,斜倚在门口,往我们身上扔瓜子皮。我扭头朝屋里看,灯泡是红的或黄的,映的那些女子朦朦胧胧。我故意放慢脚步,和她们嬉笑。河马却拉着我,迅速跑过。
我喜欢看河马胆战心惊的模样儿。
但我总感觉,这小子藏着什么秘密。不知道为什么,他脸上整天和死爹一般严肃,常常是和他说着话,这小子就走了神。他有时候呲牙咧嘴,还偶尔“呸、呸”地喷着唾沫。似乎是想骂谁,似乎又不是。他的笑总带着哭的模样。
还有,河马这小子常围着校园外圈逛。
我说:“你胡乱转悠,想干什么?”
他说:“心里烦躁,不想呆在校园里。我在庄稼地里,捡到过两块钱。”
我们学校西面和北面都是庄稼地,他蛇一般在里面迅速穿行。河马穿越庄稼地,沿着小河,像跑又像走。玉米叶子划得他身上有些白道道,可是河马不管这些。他的乱头发上常沾着些草叶。他喜欢这样干。听住校的同学说,河马常半夜跳出墙头,围着校园外侧转圈圈。
这让人有些诧异。
我问:“后面有片坟地,你不害怕?”
我问:“逮住过谈恋爱、亲嘴的么?”
他忽然咬牙说:“逮住过。大白天的,在后面的玉米地里,我拿着坷垃,一下砸在男的光屁股上!都是大人。那男的边骂边追我,我没命地跑开了。”
“关你屁事啊?”我说。
河马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我们终于背靠着校园河边的外墙,拉呱起来。
他送我一个无色的泥哨,是个老鼠样子,还挺像呢。
“我要彩色的!”我说。
说实话,我之前找人爬上了那棵杨树,但是里面竟然什么也没有。河马把泥哨
“转移”了地方,但这小子照样吹,只是把吹的地点挪到学校外面。他背靠着墙吹,躺在庄稼中间吹,吹完不知道把泥哨藏到哪里。那些声音,撩拨的我心里难受。
我接过了泥哨。河马冲着我苦笑了下,吐了吐舌头,竟然转了话题说:“那几个泥哨都是我娘送我的!她会做泥哨,胶泥的!做这些东西,麻烦着呢。胶泥不是挖出来就用,先要弄碎、晾干,再泡成泥浆,还要控水晾起来,晾到一定火候,就要摔,摔熟摔好它,然后再切成块,才能开始捏,捏成各种各样的,再整出哨子眼,然后搁在屋里阴干,放入小火窑烧两小时就行了。”河马说起泥哨来,滔滔不绝:“一定要将哨子里面做圆润,哨孔搞圆滑,这样空气进出时顺溜,哨子音才清脆响亮。”
他的话忽然多起来,多的都让我吃惊了。
“别给我扯没用的,说,什么时候把彩泥哨送给我?”我问。
他不再说话,转身走了。这让我很恼火。
我顺着校园西墙寻找,哨子没找到,却发现砖墙上画着很多粉笔画:长头发女孩,发上别着个发卡,女孩还在吹着泥哨。别说,这小子画得不赖呢。
原来,这小子 “花”心不死,他似乎天天在“琢磨”前面的女同学吧。
很快到了初二下学期,河马身上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几个更大的坏孩子缠上了我,他们穿着花里胡哨的衣服,染着彩色头发,屡次拦截我,要东西。还警告我不要告诉大人,否则“咔嚓”一声,他们在我面前做着抹脖子的动作。
突然有一天,宿舍房顶上,多了个脏兮兮的化肥袋子。河马爬上宿舍门前的杨树,再跳到房顶上,来来回回,不知道在捣鼓什么。问河马里面盛着什么,他什么也不回答。我从远处看着袋子在房顶上晃悠,心里就难受。
有同学说,最近镇上开公审大会,他们桃花村逮了六个贼。莫非,这小子也学坏了?
我把这事儿告诉了李老师。她警告河马赶紧弄下来,万一刮大风,吹下来,砸到人可不是闹着玩的。河马不说话,也不听劝告。
最后,我找来梯子。爬上了房顶,想不到的是,里面竟是些破铁烂铜。为了惩戒他不听话,我要把河马的东西,交到教务处。没想到,河马竟然和我厮打起来。我在他脸上整出个血印子。李老师为了显示公平,让我们一起在教室前面罚站。站就站吧,打架反正咱没吃亏。开始是晒着,后来,李老师让我们把“阵地”挪到树荫下。
最后的结果,听着哗啦啦的杨叶声,我问他:“捡这些破烂干什么?偷的么?”他摇摇头说:“都是我捡的。我想弄点钱!”
“要钱干啥?”我继续问。
他摇了摇头,又开始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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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河马还是出事了。
这小子中午乱跑,依然我行我素捡破烂,只是他又把破烂换了地方。午后,他连续迟到。李老师罚他在办公室门口站着。在地上用粉笔画了个圈儿,让他站里面。
事儿就出在那枚戒指身上。李老师的丈夫在结婚纪念日,买了个黄金戒指送她,还补拍了婚纱照。李老师戴得小心翼翼,担心粉笔末儿污染了戒指,上课前就摘掉,锁到办公桌抽屉里。下课后,洗净手再戴上。这是李老师的秘密。可就在河马被罚站的那天午后,她匆匆赶去上课,竟然忘记锁抽屉。办公室的门很少上锁的,里面有好几个老师。李老师教两个班语文,拖了会儿课,她办公室的另外一个老师提前上课去了。李老师下课后,发现河马不在,地上粉笔圈圈躺在那儿。办公室是开着的,李老师猛然想起了戒指,开始惊慌失措。戒指真的不见了。她把抽屉里的所有东西倒在地上,可仍没有找到。
我终于在厕所里揪出了河马。
李老师大叫着:“戒指呢?还我的戒指!”
“什么?我没见!”河马说。
“别装了,谁让你出了粉笔圈?”我指着问他。
“我想撒尿,憋不住了!”河马哭着说。
后来,李老师把他拉到讲台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让他承认。河马泪流满面,只是反复摇头。就在那天,河马在大家眼里,变成了一个人人唾弃的小偷。
李老师让他好好想想,放在哪里了。
那两天,河马一句话也不说,窝在宿舍睡觉,或坐在床上发呆。
他双手抱着膝盖,发出嘶嘶的声音,像在吹泥哨,里面有兴奋,还有种说不出来的哀伤。
我当然加紧了收寻。结果,我竟然在北面庄稼地的杨树上——另外一个鸟窝里,找到了那枚戒指。但是,一般人想不到,我,我把它交给了那几个社会混子。
第二天下午,河马似乎也去鸟窝里找了。回来的时候,他满头大汗,表现得有些惊慌失措。
第三天上午,他姥爷来了,背着袋白面。浑身上下似乎长了层白醭,那脸像一个白胡子老头,样子看着很滑稽。后来,他让河马给李老师跪着,交出戒指。河马在李老师面前趴着,后背上的骨头支起褪了色的蓝褂子。再后来,河马摇着头,打着自己的耳光。样儿确实有些可怜,有些同学看着看着就哭了。
李老师表面上原谅了河马。她说:“给我写份检查吧。”
河马跟着李老师去了办公室。李老师递给他张信纸。
河马近一个小时,只写了三个字:检查书。
李老师说:“给我嘴上承认也行,就去上课吧。”
河马浑身抖了起来。一声不吭。
“说呀!说完上课。不说是吧,我就给派出所打电话了!”李老师开始训斥。他姥爷开始是在办公室外等着,后来也进来了。他指着河马的鼻子说:“你这熊孩子,抓紧给老师说啊!”
接下来,惊讶的一幕发生了。河马把那张纸揉成了团,塞到嘴里,吞了下去。
他姥爷马上就火了,脱下鞋底扣在河马的脸上:“狗日的东西!”李老师上前想拉住,却被河马姥爷后甩的胳膊,砸到胸口上。她一屁股蹲在地上,呼哧着喘粗气。
然后,河马就跑了,从那再没回学校。
最初的时候,李老师让我陪着她,亲自到他家里去做工作。但是,河马见了我们就跑,说什么也不上学了。在桃花村河马的姥姥家,我听到了非常吃惊的消息。河马上小学的时候,他亲娘跟人私奔了。河马就来到姥姥家。河马的娘叫彩鸥,我见到墙上镜框里挂着的照片,人长得很恬静,头发上有个金色发卡。河马姥娘说:“彩鸥会做彩色的泥哨儿。但她跟人跑了,祖宗八辈的脸都让她丢光了呀!但俊马这熊小子,不让说她娘的坏话。只要说,他就跟人拼命。”
姥爷说:“他好多次要钱,要出去找娘!”
姥姥说:“孩子天天吹泥哨,想娘哩。”
我呆愣在那儿,瞬间涌出了满眼的泪水。
从那以后,我的心常常发抖,但是我不敢和任何人抖出戒指的真相。
河马就这样辍学了,很快成了个做泥哨的人。他做的泥哨大概有十多种,有牛、鱼、蛇、虫、蛙、兔、狗等,做了赶集卖,他在现场吹,常吹那曲《世上只有妈妈好》,边吹边唱。听桃花村的人说,他还会模仿鸟叫,连树上的麻雀都叽叽喳喳的,停在树枝上配合他。他的生意很不错,常常一围就是一大帮人,方圆几十里的小孩子,都为有个河马的彩哨而骄傲。
很多大人,直接就给孩子买了。不想给孩子买哨的大人,就说,这小子是个小偷,是个坏学生,被开除的。小偷还能弄出什么好东西,买啥买?
我们槐香镇逢阴历二、六集。
但是,从来没见河马来镇上赶集。
E
初三毕业后,我考上了县一中。我和另外几个同学的名字,被印在布标上,大街上挂得到处都是。我在条幅和荣誉下走来走去。所有的人都在夸赞我,他们的眼神里充满羡慕和嫉妒。按照大家的话说,那是最好的高中,进了一中高中,等于一只脚进了大学门。可是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内心总感觉空空荡荡。
上高中前几天,逢李老师的生日。我父亲找了这么个缘由,请李老师在镇上最好的饭店吃饭。父亲让饭店老板用彩色拉花布置了那个“庆贺”单间,又把饭店所有的塑料花集中过来,还请人用大红纸写上“生日快乐”和“金榜题名”贴墙上,算是双喜临门了。街上路过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那天中午很温馨,饭店舒缓的音乐灌满了我的脑子。大家竟然谈论起,我以后该学文学理了。我托着腮,装着一副谦虚和害羞的样子,眯着眼睛憧憬着将来。
饭后,街上不断有人向北跑,慌慌张张的。接着,饭店有人过来说,镇北面……发生了车祸,那个卖泥哨的小子……出事了!
我们到现场时,警察同志已拉起了警戒线。自行车严重变形,泥哨撒了一地。
有人说,卖泥哨的那小子没死,已被送往医院。“大东风”停在那儿,面如土灰的司机正给警察解释:“他车子……骑得快,直接钻进了货车底下!他一手骑车,另只手……举着个东西!”我们从警察那里,看到个完整的首饰盒,打开,竟然有枚黄金戒指,里面还有个纸片片,上面写着“祝李老师生日快乐!”
李老师晕倒在地。
我嚎啕大哭。
……
不久前,我在电视新闻上,竟然看到了河马。
在全市旅游博览会现场,举办了民间音乐大奖赛,河马获得一等奖。他坐轮椅上,穿藏蓝色西服、打着滑稽的红领带,正摆弄着泥哨,给顾客讲解。河马头发花白,脸呈古铜色,但能看出来很兴奋,嘴角藏着浅笑。河马面前的大方桌上,摆着各种各样的彩色泥哨,大的小的,大概有几十种。
但是,河马的双腿裤管绾着结,里面空空荡荡。
记者采访河马,问,现在最想说点什么?河马愣了下,什么也没说,却瞬间摸起个青蛙泥哨,闭紧眼睛吹起来。河马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手指在哨孔间跌宕,有些摇头晃脑。他吹奏的是“世上只有妈妈好”。现场观众鼓掌叫好。有人说,他在展现“盲吹”的技艺。
这段时间,我常在梦中听到泥哨声。
然而,我常常被吓醒。
《飞天》2017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