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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漩涡里——1990-2013我的文化遗产保护史》连载19

2019-02-01 09:13阅读:
十、重返后沟村



这个结尾一笔拉得有些长。我原本要把这本书结束在2013年。但为什么最后一笔跳到了2015年?只为后沟村。
我在2011年讲过一个概念叫作“非遗后时代”。就像我在1990年对当时的文学提出过“后新时期”的概念一样。到了2011年,我感到我们的民间文化遗产(非遗)抢救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因为这时国家非遗名录已经公布三批,超过了一千项。最基层的县一级的非遗也基本查清了。如果每一个县有哪些民间文化都查清了,中华大地上的民间文化遗产就全清楚了,做到了“盘清家底”,而且全部进入了国家的保护范畴。接下去保护得怎样,主要看国家和地方政府了。
历史是一步步、一个个阶段向前走的。每个阶段都有自己的目标。在二十一世纪的头十年里,转型期中国的文化走出了重大的一步。一是盘清了民间文化遗产(非遗)的家底,二是非遗保护进入国家大政方略,三是公众有了公共遗产的意识,四是非遗研究进入学界。现在应该考虑“非遗后时代”我们做什么了?我以此为题写过一篇文章,发表在《人民日报》上。这文章也是给我自己写的。
此时,我渐渐萌生一个想法:回到后沟村看一看。那里是我们十多年来波澜壮阔的文化抢救的起点和原点。对于那里,我们心里会常常有些怀念,这是一种文化的乡愁吗?
可是这时,又一个超大的工程传统村落保护开始了。面对着所知甚少的散布在大地上的二百多万个村落,要做的事和必需思考的问题太多,来不及回头看了,只顾一个劲儿地往前奔。

直到2015年,传统村落的认定与保护步入正轨,一批又一
批神形各异、有重要价值的古村落井然有序地进入了国家名录,我那个重返后沟村的念头便又深情地滋生了出来,种种留在记忆深处的那个晋中桃花源的画面,不时浮上心头。
20156月我先跑到河北省沙河参加“全国传统村落立档调查工作经验交流会”,考察了邢台地区的王硇、大坪、绿水池等几个充满燕赵精神的苍劲的老村子。随即驱车前往晋中榆次,上后沟村。这时,事先约好的几位专家——十年前一同来做采风调查专家小组的成员乌丙安、向云驹、潘鲁生、乔晓光、樊宇、李玉祥等都已从四面八方赶到,大家见了分外亲切,也感慨万端。特别是看到一直清晰地留在心中的这里的山水人文,风物种种,依然故我。这村子怎么一点也没变,保护得如此美好?难道我们的“遗产观”也一直留在这儿吗?
十几年前,我还在自己生命的五十年代(我五十九岁吧)。当我们一起走进这个小巧精致、依水环山、人文浓厚、世外桃源般的小山村,便如醉如痴地迷上这里。我们每个人都深深记得那次考察的经历——当时的惊讶、兴奋、激动,种种动人的细节,还有有声有色的故事。这个小小的五脏俱全的村落里,一切农耕社会的文化几乎应有尽有。我们便用这次考察的资料为基础,写出了抢救工程的《普查手册》;这本小书十多年来一直被我们使用着,成为我们进行旨在“盘清文化家底”的全国性田野普查的科学工具。
大家叫我在村中那个老戏台前讲几句话时,我往戏台前一站,就感觉自己好像钻进时光隧道里,回到世纪初。我动了感情,说:

后沟村一开始就帮助了我们。这里是我们的一个起跑点。人生也好,事业也好,会有无数次的起跑。但这次起跑是非凡的。它是中国文化界一次集体的自发的起跑,为抢救自己濒危的文化遗产而发起的一次义不容辞的集体行动。
近百年来,这种集体的文化行动有两次。一次是1900年首都文化界知识分子为保卫敦煌藏经洞宝藏而发起的可歌可泣的集体抢救行动。另一次是2000年社会转型期间,农耕文明受到空前冲击时,有历史责任和文化眼光的知识分子及时向自己母体的和根性的文化伸以援手。每个时代的知识分子都有自己特定的时代使命。我们与上一代知识分子不同的是,到了我们这个社会转型的时代,民间文化有了遗产的性质。性质变了,我们就要重新认识它。因此,我们启动了民间文化遗产的全面普查。这次普查历时十余年,参加者数以万计。这在中国文化史上是空前的。这一行动的意义已超出其遗产抢救的本身,一方面,它得到国家和政府的支持,成为国家的文化方略;一方面,它得到公众的理解与呼应,唤起了全社会的文化自觉。在今天文明的传承已成为全社会的共识;人们明白了,历史是未来的根基。
十余年来,我们无论身在何方,手做何事,都不曾忘却对后沟村的一份思念。事物的原点总是最具魅力的。我们渐渐感到——后沟村像自己的一个故乡。
今天我们回到后沟村,不只是感物时伤,不只是怀念难忘的迷人的风物,更是为了重寻自己留在这原点中的足迹。重寻与重温昨日的激情。我们怀念往日的激情,怀念那个困难重重的时代身心犹然发烫的感觉。我们怕丢掉昨天的自己,那种自己对文化的赤诚,我们自己身上的正能量。因为我们的道路永远像一篇长长的写不完的文章……

跟着我又说出自己最爱说的那句“口头禅”:

只有逗号,没有句号。

当天下午我们又在榆次开了一个总结会。所有发言都发于心,精彩又深切。会上还发布了由我院的一位博士祝昇慧编制的《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档案2001-2011》,厚厚的两册,沉甸甸的,装着十多年来我们行动的足迹和思想的轨迹。会上尤其令我触动的是乌丙安先生讲到要对自己的文化抱有情怀。我前边几次谈到自己“作家的情怀”,其实真正的学者也是拥有情怀的。什么是情怀呢?是一种爱,一种比个人的爱更大的爱。我忽然联想起一次在清华大学,与建筑系的教授们研究古村落的调查时,我们都感到困难重重,势单力薄,求援无助,发言中不免都带着忧虑。坐在我身边、年过八十的陈志远教授在一小块纸上写了两行字悄悄给我。我一看,竟是艾青的诗《我爱这土地》中的两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这两句我早知道的诗,那一瞬间却那么强烈又深刻地感动着我,好像一只柔软又有力的手抓住我的心;我感到浑身震颤,浑身发烫又浑身冰冷。
谁理解我们?不需要了。只要我们理解我们自己。

2018411日上午初稿
20185月定稿
《漩涡里——1990-2013我的文化遗产保护史》连载19
全国传统村落立档调查工作现场经验交流会(河北邢台)

《漩涡里——1990-2013我的文化遗产保护史》连载19
在后沟村戏台前
《漩涡里——1990-2013我的文化遗产保护史》连载19
当年(2002年)来做抢救工程采风调查的专家们重聚一起
《漩涡里——1990-2013我的文化遗产保护史》连载19
《漩涡里——1990-2013我的文化遗产保护史》连载19
《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档案》,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文学研究室编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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