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祭金钏之水仙庵考实
2021-02-17 21:35阅读：
宝玉祭金钏之水仙庵考实
（修订稿）
土默热
《红楼梦》书中描写宝玉与王夫人的丫环金钏调情，被王夫人发现，狠狠地打了金钏一大巴掌，并说家中的爷们都被这些“小娼妇”勾引坏了，扬言要将金钏赶出府去“配小子”。金钏因此羞愤投井，宝玉却一溜烟跑了。金钏死后，宝玉内心一直十分不安，总想找个地方祭奠一下这个屈死的丫头。在书中第四十三回《闲取乐偶攒金庆寿，不了情暂撮土为香》，作者为我们描写了一个“水仙庵祭金钏”的哀婉故事：
展眼已是九月初二日，园中人都打听得尤氏办得十分热闹，不但有戏，连耍百戏并说书的男女先儿全有，都打点取乐顽耍。李纨又向众姊妹道：“今儿是正经社日，可别忘了。宝玉也不来，想必他只图热闹，把清雅就丢开了。”说着，便命丫鬟去瞧作什么，快请了来。丫鬟去了半日，回说：“花大姐姐说，今儿一早就出门去了。”……
原来宝玉心里有件私事，于头一日就吩咐茗烟：“明日一早要出门，备下两匹马在后门口等着，不要别一个跟着。说给李贵，我往北府里去了。倘或要有人找我，叫他拦住不用找，只说北府里留下了，横竖就来的。”茗烟也摸不着头脑，只得
依言说了。今儿一早，果然备了两匹马在园后门等着。天亮了，只见宝玉遍体纯素，从角门出来，一语不发跨上马，一弯腰，顺着街就颠下去了……
茗烟笑道：“我们往前再走二里地，就是水仙庵了。”宝玉听了忙问：“水仙庵就在这里？更好了，我们就去。”茗烟道：“我常见二爷最厌这水仙庵的，如何今儿又这样喜欢了？”宝玉道：“我素日因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盖庙，这都是当日有钱的老公们和那些有钱的愚妇们听见有个神，就盖起庙来供着，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听些野史小说，便信真了。比如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谁知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着。今儿却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
说着早已来至门前。那老姑子见宝玉来了，事出意外，竟象天上掉下个活龙来的一般，忙上来问好，命老道来接马。宝玉进去，也不拜洛神之像，却只管赏鉴。虽是泥塑的，却真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态，“荷出绿波，日映朝霞”之姿。宝玉不觉滴下泪来。老姑子献了茶。宝玉因和他借香炉。那姑子去了半日，连香供纸马都预备了来。宝玉道：“一概不用。”便命茗烟捧着炉出至后园中，拣一块干净地方儿，竟拣不出。茗烟道：“那井台儿上如何？”宝玉点头，一齐来至井台上，将炉放下。
茗烟站过一旁。宝玉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回身命收了去。茗烟答应，且不收，忙爬下磕了几个头，口内祝道：“我茗烟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这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极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虽然阴阳间隔，既是知己之间，时常来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
宝玉到水仙庵去奠祭金钏,看到洛神像而出神流泪,并因金钏系投井而死，特意将香炉拿到井台上祭祀，说明作者有意识地把水仙即洛神和金钏联系在一起。红学界对《红楼梦》作者将水仙比喻金钏的寓意，研究探索者不乏其人。本文主要目的倒不是考证研究这方面寓意，而是对书中水仙庵这个地点加以考证，从另一个侧面证明《红楼梦》创作的时间地点以及故事素材来源。
《红楼梦》中“一干冤孽”，是“当日地陷东南”之时，来自“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当日地陷东南”代指清军下江南，南明政权覆亡之时；“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代指杭州。那么，宝玉祭金钏的这个水仙庵，也应该在杭州。杭州历史上是否有个水仙庵呢？据笔者考证，不仅有，而且还是一座赫赫有名的庙庵。其位置在今天的西湖孤山西泠桥内，位于孤山北麓的林逋（即林和靖）祠附近，恰与《红楼梦》书中交代的北门外五里（当时西湖畔有满城阻隔）相符。
杭州水仙祠又称水仙庙、水仙王庙或水仙庵，建庙的历史十分悠久。宋代吴自牧的《梦粱录》就有“水仙之庙,在西湖第三桥”的记载。宋代释绍嵩有《秋日湖上憩水仙祠》一首：
万木已西风，千山景象通。
岸拖秋草绿，日抹半山红。
穴蚁苔痕静，诗人眼界空。
水仙来往处，脉脉兴何穷。
宋代大诗人苏轼（苏东坡）知杭州时，曾移林和靖神像“配食”水仙王，即将林和靖祠建在水仙王庙左近。事竣后写过一首《书林逋诗后》，诗中提及了水仙王庙。东坡诗中所说的“我笑吴人不好事，好作祠堂傍修竹”，与《红楼梦》书中宝玉说的“我素日因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盖庙。”确有异曲同工的味道。东坡诗原文如下，（括号中的字是作者原注）：
吴侬生长湖山曲，呼吸湖光饮山渌。
不论世外隐君子，佣儿贩妇皆冰玉。
先生可是绝俗人，神清骨冷无由俗。
我不识君曾梦见，瞳子了然光可烛。
遗篇妙字处处有，步绕西湖看不足。
诗如东野不言寒，书似西台差少肉。
平生高节已难继，将死微言犹可录。
自言不作封禅书，更肯悲吟白头曲。
（逋临终诗云：茂陵异日求遗草，犹喜初无封禅书。）
我笑吴人不好事，好作祠堂傍修竹。
不然配食水仙王，一盏寒泉荐秋菊。
（湖上有水仙王庙。）
元代张光弼《西湖十律》也有“苏小楼前看洗马,水仙祠下坐闻莺”的诗句。明代冯梦龙“路遇姚江秀才吕生,倾盖相契,遂同寓西湖孤山寺傍一古馆中。前即张氏梅花屿及水仙祠,有短垣隔之,宋人诗（即东坡诗——笔者注）‘一盏寒泉荐秋菊’处也”。
晚明张岱在《西湖梦寻》中记载：据陈眉公笔记，钱塘有水仙王庙，林和靖祠堂近之。东坡先生以和靖清节映世，遂移神像配食水仙王。黄山谷有《水仙花》诗用此事：
钱塘昔闻水仙庙，
荆州今见水仙花。
暗香靓色撩诗句，
宜在孤山处士家。
古水仙祠祠堂正中,是一彩塑仕女坐像,相貌清丽,身材窈窕,玉指纤纤,卷轴在握,形象甚是温文尔雅。水仙祠旁为林和靖祠，祠中楹联甚多，如“祠傍水仙王，北宋尚留高士躅；树成香雪海,西湖重见古时春。”
杭州水仙祠供奉之水仙神灵究竟是谁，历史上有两种说法：一种认为供奉的是曹植《洛神赋》中的洛神，也就是宓妃。《红楼梦》中采用的就是这种说法，故形容洛神之像，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态，“荷出绿波，日映朝霞”之姿。然宝玉却说“殊不知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
还有一种说法，杭州水仙祠供奉的是“西湖水仙”。明田汝诚撰《西湖志馀》载：宋有邢凤者，字君瑞。寓居西湖，有堂曰：此君水竹幽雅。一日独坐，见美人度竹而来，吟诗曰：娉婷少女踏春阳，无处春阳不断肠。舞袖弓弯浑忘郄，罗衣虚度五秋霜。凤口占挑之曰：意态精神画亦难，不知何事出仙坛。此君堂上云深处，应与萧郎驾彩鸾。女期以五年相会于凤皇山下，言讫不见。后五年邢随兄镇杭乃思前约，具舟泛湖，遥见美人举手招之曰：妾西湖水仙也，千里践约君情厚矣。凤喜跃过舟，荡入湖心，人舟俱没。后人尝见凤与采莲女，游荡于清风明月之下。
这个水仙祠，直到清代中叶尚存，这时的水仙祠又有了花神祠的称呼，并成为当时多情文人祭祀情人常去的地方。清中叶大文人龚自珍与这个水仙祠还曾发生一段纠葛。龚自珍有个钟爱的表妹，家在杭州城南，天生丽质，龚自珍说她“艺是针神貌洛神”。兄妹之间在西子湖畔发生了一段锥心刺骨的恋情。龚自珍辞官回家时，这位表妹已经于十一个月前去世。回忆起十三年前与她倾心相爱，龚自珍百感交集，悲伤不已，于是写下了十六首伤感的挽歌，收在他的《己亥杂诗》里。挽歌中其他诗句就不提了，只说说涉及水仙祠的三首诗：
一百八下西溪钟，一十三度溪花红。
是恩是怨无性相，冥祥记里魂朦胧。
花神祠与水仙祠，欲定源流愧未知。
但向西泠添石刻，骈文撰出女郎碑。
湖西一曲坠明璫，猎猎纱裙荷叶香。
乞貌风鬟陪我坐，他身来作水仙王。
读了龚自珍以杭州水仙祠为意境给表妹写的悼亡诗，联想到《红楼梦》中宝玉特特跑到水仙祠祭奠金钏，足可看出旧时文人在水仙祠中相通的心理。《红楼梦》原作者洪昇乃是清朝初年杭州西溪人，洪昇晚年结庐稗畦草堂，就在孤山玛瑙坡，与水仙祠、林和靖祠乃是近邻。龚自珍经历的“西溪钟”伴随“水仙祠”的意境，正是洪昇当年几乎天天体会的意境。
孤山玛瑙坡，又是女娲遗弃“无材补天”通灵宝玉的产地（见宋代释智圆诗），同时还是历代文人“怀金悼玉”的地方（见西泠桥畔慕才亭联）。这些意境都被作者写入《红楼梦》中，非居住于此的洪昉思体会不到，决非其他文人作家所能写入书中。北京西山那个曹雪芹决无跑到杭州水仙祠祭祀哪个女儿的经历，也应写不出贾宝玉“水仙祠祭金钏”的故事。
2007年4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