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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朱德蒙问

2020-05-02 10:16阅读:
答朱德蒙问
(图片源自豆瓣逆光鱼AW《且听心灵的低语》 一文)

朱德蒙您写作第三本对话集的缘由是什么?为什么书名会用低语二字?
傅小平:《时代的低语》是我的第二本对话集。原计划中的第二本,因为某些原因耽搁,估计得到下半年出版。应该说,任何一篇对话都是两个人或更多人合作的成果,不可能是一个人写成,所以从严格意义上讲,我并没有写作对话集,而是对话做到一定量后结集成书,这取决于有出版社对书稿感兴趣,取决于对话本身的价值,更取决于有相当数量级的读者乐于读这样的作品。这本对话集最初缘于出版人刘钊在我微博上留言说,想出我的集子,我手头又正好有书稿,所以就有了这次合作,书也自然而然就出版了。

至于书名,我比较早就想到“低语”二字,这个想法是从我第一本集子《四分之三的沉默》里“沉默”一词延续过来的。我后面还会出几本集子,书名都和声音有关。在我看来,对话首先是一种声音的艺术。低语当然是一种声音,更是一种文学的声音。或许年少时我也曾为那些激情高昂的声音吸引,但我现在更为看重高贵的文学,所包含的那种润物细无声的美与力量,我总觉得,相比从大地上快速流失的倾盆暴雨,绵绵细雨对我们的滋养可能更为持久,也更有可能让这样的滋养从时代出发,又超越时代。
也是巧合,这段时间,我正好读到俄罗斯经典诗人曼德尔施塔姆的散文集《时代的喧嚣》,倒是觉得这两个书名之间有某种对应性。

朱德蒙:因为是您的第三本对话集了,您说您延续了某些一贯的风格,但也多了一点儿传达形象的自觉,现在希望通过声音到这个人的形象。那这一贯的风格形象的自觉,以及到的形象,能请您和读者谈谈吗?
傅小平:所谓一贯的“风格”,就是传达声音的自觉,这在我所有的对话里一以贯之。
我目前为止所做的对话,主要以两种方式完成。一种是邮件采访,我拟好提纲,作家书面作答。作家的声音就在他自己的表达里,我所能做的是让提问能调动他们答问的积极性,最好是让他们的声音得到个性化并且是充分的表达。另外一种就是面对面交流,这样的交流可能没书面采访时表达那么完备,那么周全,但好处在于相互之间会有更多激发和碰撞,也常常会有意外的收获。但在此后的整理中,保持现场感的同时,怎样准确传达出受访对象的声音、语调,以及他意欲表达的思想,也是一大考验。这更多凭的感觉,每个受访对象都有各自的个性,也难以总结出一条普遍适用的规则出来。就我的感觉,无论梳理书面答问,还是整理现场采访,我在“听”受访对象的声音的同时,也能比较清晰地“看”到他们的形象,我惊叹于有些人的声音与形象如此一致,另一些则会是如此不同。我也能透过同一个人的声音,看到了他在不同时刻表现出来的千姿百态。你要是能听出声音背后的声音,悟出意思之外的意思就更好了。
以我的观察,很多读者读对话是奔所谓的思想去的,希望能从里面领受一些启发。实际上,我们还可以通过读对话听声音、看形象。以我看,我们读一篇很棒的对话,如果能读出三维立体的感受,那才算是真正读透了。

朱德蒙:关于做对话结集成书出版,您认为难点在哪里,你认为新集子突破这个障碍吗?
傅小平: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准确理解了你的提问。对话结集成书,和小说或别的什么文体结集成书,是同一回事,都需要契机,需要有编辑或读者发现它的价值,还需要书稿有一定的市场潜力。如此等等。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难点。要说有什么障碍在于,现在出书一般都要经过层层把关,由于众所周知或不言自明的原因,纵使你绷紧了弦,都指不定在什么关口上被卡住。你当然希望一本书能顺顺利利出版,但这一点不是你个人能掌控的,这说大了,是由天下大势决定的。你所能做的,就是尽力把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做好。

答朱德蒙问

朱德蒙:在选择所要采访的作家时,您有什么样的考量或标准吗?本书中令您印象深刻的作家或者采访经历能分享下吗?
傅小平:所谓选择标准,主要就考虑新闻性和文学性吧。作家摊上社会事件的概率不高,除非是被安排,我一般也很少蹭热点,这样,新闻性就缩小到哪个作家出了什么新书,我拿到新书以后就要看它写得好不好了。要是读了真是觉得好,自然就想着找这个作家谈谈,如果他也愿意谈的话。要这么说,一切都看似很简单,其实也有犯难的时候,譬如某位名家知名度很高,就算他这本新书写得很一般,我做了采访也会受到关注,那还约不约采访呢?碰到这样的时候,如果我约了,多半是因为那段时间我没那么忙,而且我也考虑到这个作家能听得进去批评意见。还有一种情况难得遇到,一个不怎么知名的作家写了部好作品,我也有可能会采访,但要时间精力上不允许,我也只能放弃,我就想等以后再说吧,我不采访,也照样有人做这个事。
说到采访经历,印象大体上都比较深刻,因为很多过程回想起来如在眼前,我简单举两三个例子吧。譬如采访贾平凹老师,但凡他有新书面世,他一定忙得不可开交,但我迄今和他做了三次对话,他每次都早早把答问传真过来。尤其是第一次采访他时,他还附了封信说:“这是我最长的笔答。这是因为您问得有水平,让我兴趣”,确实让我受到鼓励。又譬如采访马原老师,面对面交流过程当然挺有意思,他刚开始聊天,就跟他写的小说《姑娘寨》一样,那叫一个天马行空。我简直都想发出呼告:马原老师,我是出版社邀请过来的,我肩负采访任务哪,你就回来谈谈新书吧。但好歹我还是把话题给拽回来了。不过如果不做采访,单听他谈天说道,真是难得的享受。那次采访前后,我最记得西双版纳南糯山晚间的风,像浪潮般一阵阵从山下卷上来。我感触特别深,是因为我住的他朋友新建的房子,许是房间装修完不久,总觉得有些闷,那晚我是敞着窗睡的,而且睡靠窗的那头,呼呼的风声一直响在耳畔。我回上海后没两天,早上坐在电脑前突然发现自己脖子转不动了。所以,不管哪天我感到颈椎出状况的时候,就会不经意间想到那一阵阵晚风,想到那次采访。
有时想想,这种身体性的感受,反倒是最难忘的。我现在回想与徐则臣的那次谈话,也首先会想到一个细节,我们在地铁口碰头,他在不远处人行道上打开一辆共享单车,稳稳当当骑着去我预订的酒店,他的平衡感如此之好,一手把着车杆,一手拽着我的行李箱,竟然在车流里骑行自如。我在那时就觉得他的写作理当有这么好的平衡感,他作品里字里行间透出的那种中和之美、雅正之音,实在是久违了,也确实是为很多同时代作家所缺乏,他当得起“‘七零后’作家的光荣”的称誉。而阿乙我更愿意称他为诗人小说家,因为他在我感觉里近乎是以写诗的方式在写小说。这般写作难度之高可想而知。回想起对他的那次采访,我至今心有歉疚。他那时身体还没复原,如果是遵医嘱,是不宜长时间谈话的,但我打开话题后却没能及时打住。好在前些天交流时他说到自己身体完全好了,我着实为他高兴,要知道写作同时是个艰苦的体力活啊,这就是说他终于可以好好回来写作了。同为“七零后”,我真想说这是一件幸事。
当我想到徐则臣、阿乙,包括收入集子里的鲁敏、周洁茹,以及其他同代际作家,都在孜孜不倦用心写作时,我觉得我们这一代际的写作是有希望的。应该说,每次采访都是百感交集的旅程,都有一些可以说的东西,包括对收入书里的四位外国作家杰夫·戴尔、桑德拉·希斯内罗丝、托马斯·温茨洛瓦、蕾拉·斯利玛尼,我也深有印象,但展开说就要超篇幅了,留待以后再谈吧。


朱德蒙:因为文学访谈都是深度采访,且面对的都是字字珠玑的文学大咖,如何突破采访上的突发事件或者说瓶颈呢?
傅小平:首先我要说,并不存在什么严格意义上的文学访谈,就像不存在纯粹的科学访谈或哲学访谈一样。对话就是对话,访谈就是访谈。即使存在“文学访谈”的说法,那我们也不能说所有的文学访谈都是深度采访,恰恰相反,我见过太多与文学有关的访谈,都只是浅度采访。
你要说文学访谈一般面对的是文学大咖,大抵没错,这在很大意义上是由所谓新闻价值决定的,相比而言,采访名家更具新闻效应么。但新闻价值与文学价值并不存在绝对意义上的对等关系。所以,你要说这些大咖写出来的作品字字珠玑,我是不赞同的。从我的角度看,像一些经典诗歌,还有像《安娜·卡列尼娜》这样的经典名著才称得上字字珠玑,我不是说这些作品辞藻多么华美,而是说它们会让你觉得一个字都不能少,每个字都放在它该放的地方。
至于突发事件,如果我做的是社会新闻,或许更有故事讲。文学采访就整个过程而言,大体上算得平铺直叙,但一波三折的事也偶有发生。就拿书面采访来说,有和你约采访时表现得急不可待,但写好提纲发过去后再也没有下文的;有预约了采访,但他看了提纲后拒绝答问,而且不做任何解释的;有看完提纲后提出来和你商量是不是可以补充问题,回复过来却是把提问改头换面的。
相比来说,面对面交流出状况少一些,我就遇到过一两回,近期也发生了一回,我根据采访录音费心整理,自认为整理得那叫一个原汁原味啊,但对方看后就是不满意,说这个不能用,如果重新拟一个提纲,他愿意书面回答。我是有点懵啊,但想想他一定有他的道理,无论如何表示理解吧,后来就补做了一个书面访谈。碰到这些突发状况,我一般情况就不补救了,虽然很遗憾,但我有时也发挥一点阿Q精神想,我倒贴一些时间精力就罢了,你不回答也是你的损失。
但我说的这些都是小概率事件,和绝大多数作家合作大体上都挺愉快,“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么。套用去年热播的电视剧剧名,就是“都挺好”。

朱德蒙:面对后辈们,您认为,做文学访谈或者说深度访谈,较容易开始的地方在哪里?或者说如何入手,做哪些准备工作呢?
傅小平:要说有最容易之处,就是读作家们的新书了。还有什么比和书打交道更容易的事情呢。相比复杂而变幻莫测的人际交往,书实在是最好入手啊,你打开慢慢读进去,再慢慢读出来就好了。当然了,如果你要读到一定的深度,又或许是最难的部分。大概在我的理解里,容易和难度是一个事物的两面,两者是不可分的。生活经验也告诉我们,看似最容易的,也很有可能是最难的。
说回到采访,我倒是觉得如果事先能了解一下作家的性格挺好,当我遇到你说的那种突发状况,我就想我要是知道他是这么一个人,我不做这个采访该有多好,我就不必做无用功了,我竟然就这样把生命白白浪费了,要是用同样这个时间,我至少可以读一两部经典名著啊。但感慨归感慨,我也知道自己是做不到的,如果不是有实际的深入接触,我很难那么了解一个人,就算听圈内人说过一二,也未必太往心里去,所以不撞这个南墙,我很可能是回不得了头的。另外以我不喜好打探别人隐私以及与人厮缠的愚钝天性,我就不愿意事先去了解人,不觉得应该在这上面耗费时间,也就一厢情愿以为读他的书就好了。所以只能提供这么一点建议,或许对别人有益,我自己是做不好的。

朱德蒙:您的阅读丰富吗?您认为阅读在采访与写作中的作用是什么?
傅小平:我不知道自己阅读算不算丰富,因为很难有客观的比较。再说读书多是一方面,能否读到深处是更重要的另一方面,要是真能把一本好书读透了,那读一本相当于读很多本啊。何况阅读生活也极为重要。我倒是觉得有些遗憾,这些年为做文学采访,读当代作家的作品确乎读得多了,相应地,读经典名著,还有读其他领域作品的时间就少了,这样反倒觉得自己的阅读面变窄了,希望以后有时间能让阅读丰富起来吧。
说到阅读之于采访的重要性,我在2016年出版《四分之三的沉默》接受采访时打过一个比方,至今想法也差不多。我把采访比作是撑杆跳,作品就是支撑你起跳的那根杆,你凭它才能跳到那个高度。虽然你落地的地方,你原本走几步就能走到,但这和你竭尽全力起跳后再落到那个地方是两回事,是两种境界。在阅读上,我是不主张偷懒的,我想也只有脚踏大地勘探,才能探出真矿脉吧。当然,这样的阅读是要付出一些辛劳的,所以我会特别希望我要采访的作家,还有我要读的作品,值得我这样付出。要是读了,采访了,觉得不值得,甚至是很不值得,那真是很伤感,也很沮丧的事。从这个角度,我觉得作家真是得用心写作,万万不可随意鼓捣个东西出来糊弄人,那样很伤读者的感情哪。
阅读之于写作有多重要就不用我多说了。我不太相信一个人不经过一些精到的阅读就能成为好作家,也不太相信一个肤浅的读者能写出深刻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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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德蒙:新闻三要素真实性、时效性、新鲜性,那么,您认为记者、作家与新闻之间的关系是如何的?做文学访谈,如何平衡三者之间的关系呢?
傅小平:文学采访不等同于新闻采访,但你说的三要素真实性、时效性和新鲜性,对文学采访也大约是有效的。就像我前面说的,作为一个媒体人,我们一般会选择类似作家出新书的时机做采访,这就在一定程度上确保了采访的时效性。至于真实性应该是建立在认真的阅读,以及充分的资料准备基础上吧。
就我的采访经验来说,往往之前就已经有人,甚至是有不少人就某本新书对某个作家做过采访了,何况作家们在之前的之前还接受过不少采访呢,那怎么做到新鲜性?我在第一本对话集自序里说,对于文学采访,我渴望的是那种有弹性和张力的紧张,与真正的创造相媲美的那份扣人心弦的紧张。我会尽量引导采访对象从他意想不到的某个中间地带说起,在枝叶披拂、藤蔓交缠的丛林里,走出一条无人走过的林中路来,而不是让他从头再说一遍,这样即便是他接受过再多的采访,我都有可能激发他说出新鲜的,连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东西来。
至于你问到记者、作家与新闻之间的关系,我就举例说吧,着实有一些作家是当过记者的,就好比着实有一些作家是当过医生的,两者应该差不多比例。记者出身的作家里面,最知名的莫过于马尔克斯、海明威和诺曼·梅勒。还有一类作家的写作是与新闻紧密相关。像收入这本集子里的法国“80后”作家蕾拉·斯利玛尼,她迄今两部小说《食人魔花园》和《温柔之歌》都是从真实的新闻事件中获得灵感。更有意思的是,她从新闻事件出发的写作,又反过来激发了新闻效应。当然,任何新闻事件,经过作家文学转化之后,就已经不只新闻,更是文学了。所以做文学采访,我觉得应当从新闻出发,抵达文学。

朱德蒙:您在文学访谈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可以谈谈今后为自己做衣裳的写作计划吗?
傅小平:谢谢你的夸奖,愧不敢当。只能说是多少取得一点成绩吧,那也是在“为他人做嫁衣”的层面上讲的。虽然我一直觉得有建立在平等基础上的交流,才会成就所谓的对话,但参与对话的作家作为原创作者,理所应当得到更多的鲜花和掌声。
而我说“为自己做衣裳”,从对话技艺角度看,是因为一个采访者如果有写作的实践,会更明了写作的甘苦得失,也更能洞悉写作的奥秘所在,这样做出来的对话,会更有说服力。这就好比一个将军理论谈得再好,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的赵括,有了很多驰骋疆场、攻城拔地的实战经验后,他的战略战术才能更加让人信服。这么打比方,并不是说你没有写作经验,就定然是没底气做对话、写评论。实际上,有一些深刻的阅读者,在一定意义上能对写作感同身受。相反,有些并不高明的写作者,谈起阅读写作来倒可能是一塌糊涂。
所以,我说希望今后能多写点更有创造性的作品,主要是因为我喜欢文学、喜欢写作,现在回过头想,我倒是为自己如此疏于写作,做了那么多对话感到惊异。当然我写过一些小说,早年就写过一些,只是自己很不满意,也就从没去投稿,近些年我又写了一些,包括长篇和中短篇,都处于未完成状态。我总是觉得精力不够用,媒体从业者的时间总是给切割得七零八碎,想必这一点你也是有体会的。所以我会隐隐期望老天既然不可能多给我时间,就让我少一点睡眠。但我体质没那么好啊,不像有些人一天睡四五个小时就够,我要是觉睡太少,第二天就打不起精神了,虽然我睡眠一般都比较浅,也还是得睡足时间。当然很可能这也只是借口,要是契机到了,心智到了,再加上也能更好利用碎片时间,写作应该不成问题。总之,最好是不给自己找任何借口,就慢慢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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