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朱熹视界中的老子(上)
2020-05-29 11:47阅读:
朱熹是孔孟之后最具影响力的儒家学者,是两宋理学的集大成者,也是新安理学的创立者。老子是道家的开创者,亦是道家最为著名的代表人物。“朱熹视界中的老子”折射了理学家们出入佛老的情状,以及儒道间割不断、理还乱的深层联系。因此,有必要对其作一简要解析。
一、老学之源
儒家学说源出三代礼乐文化,孔子仁学以克己复礼为己任;道家异于儒家,鄙弃道德仁义,老子甚至视礼为祸乱之根源,似乎全盘否定夏商周以来的政治、道德与宗教理念。《老子》一书表面上未曾征引任何典籍,仅有数处援引古代和当时的谚语、圣人与时人的教诲。例如,其第22章引“古之所谓‘曲则全’者”曰:“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第41章引“建言”曰:“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
,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第42章引“人之所教”曰:“强梁者不得其死”;第57章引圣人之言曰:“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第69章引“用兵”者言曰:“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如果虑及《老子》中的圣人乃老子思想中的理想化人物,其第57章援引的圣人之言极有可能是老子自造。因此,以上所引均系民间的“日常用语”,反映老子学说容纳了大众文化因素,存有平民化趋向而已,不能澄
清老学的真正源头。
那么,老学之源何在?朱熹以为其源头活水莫过于三代文化,以及“方外之士”畏祸全身的心态与价值取向。
陈仲亨问朱熹曰:“《周书》云:‘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今《周书》何缘无之?”朱熹答道:“此便是那《老子》里教句。是周时有这般书,老子为柱下史,故多见之”(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3月第1版,卷138,P.3277。以下凡引该书,只注卷数和页码。)这不仅仅说明《老子》第36章的“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出自《周书》,而且表明《老子》源出三代典籍,道家和儒家同为三代文化的继承和发展者。因为老子征引《周书》的上述文字直接融入自己的文本,不露斧迹,其引用他书当亦如此。这是由《老子》其书的体裁决定的。限于《老子》的诗体特征,其概括古人思想处似应更多。传世《周书》不见“将欲败之”诸语,可见保存至今的三代古文献已经过删节,我们已很难从现存的《诗》、《书》、《礼》等中考辩《老子》与它们的关系。至于《老子》利用了哪些未流传下来的古籍,更是不得而知。但从陈仲亨同朱熹的问答,还是能够大致得出《老子》是三代文化的继续的结论,只是它抛弃礼乐文化,与儒家等取舍不同。再说,老子为史官,比其后的孔子更有机会接触官方书籍。此外,朱熹谓老子借鉴了《周书》的某些观点,而老子又是史官,《老子》更有可能侧重于对史书中一些合理思想的承继和发挥。令人疑惑的是,面对陈仲亨的疑问:周时的《周书》有《老子》所引用的文字,传于后世的《周书》为何没有,朱熹未敢正面回应。原因恐是《周书》曾由孔子整理过,朱熹怀疑孔子的删《诗》《书》、定《礼》《乐》,实质上是上从儒家立场出发削去了这些典籍中的非礼乐、甚至反礼乐的部分,而刻意保留、凸显其中的礼乐部分,使三代文化呈现所谓礼乐文化的特质,从而为儒学的正统性作证,身为一代理学大师的他不便“泄密”。另外,沈
问:“如《史记》引《周书》‘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之类,此必非圣贤语”,朱熹答曰:“此出于《老子》。疑当时自有一般书如此,故《老子》五千言皆缉缀其言,取其与已意合则入之耳”(卷78,P.1978),标明《周书》中所删去的正是“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之类不属于圣贤的文字,《老子》恰是缀合这些“非圣贤语”而成,并未疏离乃至悖叛三代典籍。
朱熹还明确论道家之始曰:“儒教自开辟以来,二帝三王述天理,顺人心,治世教民,厚典庸礼之道;后世圣贤遂著书立言,以示后世。及世之衰乱,方外之士厌一世之纷
,畏一身之祸害,耽空寂以求全身于乱世而已。及老子倡其端,而列御寇庄周杨朱之徒和之”(卷125,P.2993)。这是从追溯道家发端的角度揭明老学根源。它指出道家始于老子,老子之学就是方外之士厌世畏祸,沉溺于精神上的虚无空寂以求全身自保的心态的理论提升。由于孔子曾问学于老子,道家在儒道互黜中总是鼓吹这一优势,朱熹便从儒家发生发展的角度来溯求道家之源,从而将道家置于儒家之后。他以为儒家的创立远在孔子之前,在儒学的进程中,二帝三王“述天理,顺人心,治世教民,厚典庸礼之道”,确立了儒家最初的理论框架;后世圣贤著书立言均沿顺这一理路,述而不作,其目的在于阐扬“教义”,教化民众。老子所推崇的“方外之士”乃是世道衰乱之际儒学的逃逸者。这种贬损老子、道家的手法沿袭了韩愈《原道》排斥佛老的思路,又符合《史记'老庄申韩列传》所载老子晚年去官隐逸,“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
二、老子之学的解析与评价
朱熹概括老子之学要在清静无为、柔弱自守。他说:“老子之学,大抵以虚静无为、冲退自守为事。故其为说,常以懦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其为治,虽曰‘我无为而民自化’,然不化者则亦不之问也”(卷125,P.2986);
“《老子》一书意思都是如此,它只要退步不与你争”(卷137,P.3266),把《老子》之旨设定在个体形上的精神超越与形下的生命体的保全,并认为以其指导人生则表现为柔弱谦下和因顺万物的处世原则,以其治理天下则体现为“无为而治”的治世原则。至于老子柔弱谦下与无为而治的关系,朱熹道:“……所谓
,所谓谷,只是低下处。让你在高处,他只要在卑下处,全不与你争。……只是他放出无状来,便不可当。如曰‘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他取天下便是用此道”(卷125,P.2996),以为个体懦弱谦卑的处世之术与君王无为无事的治世之道是统一的;统治者的处世术即是治世术,其柔弱即是无为。
对于老子之学,尤其是其柔弱处下与冲退自守的深层本质和真实意图,朱熹揭露道:“老氏之学最忍,它闲时似个虚无卑弱底人,莫教紧要处发出来,更教你枝梧不住”(卷125,P.2987),“老子心最毒,其所以不与人争者,乃所以深争之也,其设心措意都是如此。闲时他只是如此柔伏,遇着那刚强底人,它便是如此待你”(卷137,P.3266),指出老子“守柔”、不争是表象,实乃深争的手段,其目的是争而胜之。这是对老子“柔弱胜刚强”(《老子'36章》)之类的精辟解释,深得其柔弱的真谛。为了使弟子领悟其中的奥秘,朱熹特意举例曰:“……如一个人叫哮跳踯,我这里只是不做声,只管退步。少间叫哮跳踯者自然而屈,而我之柔伏应自有余”(卷137,P.3266)。进一步,朱熹具体解剖“自守”道:“老子是个占便宜、不肯担当做事底人,自守在里,看你外面天翻地覆,都不管(卷137,P.3253),指明老子自守是守住生命的存在,是保护生命个体免遭残害,于家于国于天下无丝毫责任感,远非儒家的保持自我节操、洁身自好。因此,朱熹谓“老氏欲保全其身底意思多”(卷126,P.3012),责备其“自私”(卷126,P.3013)。
老子之学与孔子根本不同,其有无合理性,或曰可取之处?朱熹答弟子之问曰:“它做许多言语,如何无可取?如佛氏亦尽有可取,但归宿门户都错了”(卷125,P.2994-2995),言其某些具体言论合理可取,应予吸纳,但其立论的出发点和立场是错误的。这里的错误是相对于儒学而言的。同时,朱熹肯定老子学说的积极入世的一面:“今观老子书,自有许多说话,人如何不爱!其学也要出来治天下,清虚无为,所谓‘因者君之纲’,事事只是因而为之”(卷125,P.2987)。在佛老同谓的思想背景下,这种观点发人深省,它不仅超越了与其同时代的学者,也启发了当代学人。学术界“老子入世”的观点、儒道之异不在于是否入世而在于入世方法的不同的论断,在某种程度上还在重复朱熹的劳动。囿于门户之见,朱熹对老子之学在总体上持批评态度:“先儒论老子,多为之出脱,云老子乃矫时之说。以某观之,不是矫时,只是不见实理,故不知礼乐刑政之所出,而欲去之”(朱熹弟子语,朱熹赞同之。卷125,P.2990);“释老称其有见,只是见得个空虚寂灭。真是虚,真是寂无处,不知他所谓见者见个甚底”,“佛老之学,不待深辨而明。只是废三纲五常这一事,已是极大罪名,其他更不消说”(卷126,P.3014)。先儒以“矫时”“同情地理解”老子,以及孔老学说的差异。这意味着在形而下的层面为孔老划界,儒家对老子、道家的指斥因客观公正的标准的“缺席”而有“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的嫌疑。朱熹将儒道之别、老子之失提升到哲学高度,从本体论的层面剖析老子思想。他以理为天理,掌握和主宰天地人事;理为实理,生出山河大地、礼乐刑政,论证仁义礼乐、三纲五常有其本、有其源,乃天理流行的显现和结果,且据之批判老子断绝纲常名教、毁灭等级秩序的以无为本的本体论根据。以无为“真”、为“本”系妄见,老子的“矫时”本身也就是错的。
朱熹弟子视老子为乡愿。朱熹分析道:“老子是出人理之外,不好声,不好色,又不做官,然害伦理。乡原犹在人伦中,只是个无见识底好人”(卷125,P.2988);“老子不似乡原。乡原却尚在伦理中行,那老子却是出伦理之外。它自处得虽甚卑,不好声,不好色,又不要官做,然其心却是出于伦理之外,其说煞害事。如乡原,便却只是个无见识底好人,未害伦理在”(卷136,P.3242)。乡愿一词源出《论语'阳货》:“乡愿,德之贼也”,指无节操者。《孟子'尽心下》谓其乃“同乎流俗,合乎污世”,貌似忠信廉洁的“媚于世”者。老子倡导柔弱处下、因顺无为,反对沉湎声色等与“乡愿”所指的无操守的“好好先生”外表上相似。朱熹透过这种表层近似,揭示老子与乡愿的本质区别在于老子是反伦理、超伦理者,乡愿则是道德伦理的守护者;老子的学说和行为体现了其独特的“见识”,乡愿则随波逐流无见识可言。视老子为乡愿,实是误把其当作伦理中人,然后用道德规范之,忽视了儒道分立的前提。
三、老子与孔子
《史记》《老庄申韩列传》、《孔子世家》载孔子适周问礼于老子,《礼记'曾子问》载孔子问丧礼于老子。道家因之在对抗儒家时常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后儒信其为实,韩愈却出于排斥佛老的政治目的,在无任何根据的情况下,断定其为“诞”(参《原道》)。朱熹从尊重史实、从先秦学术发展的大环境出发,肯定《史记》、《礼记》记载的真实性。再说,史书以客观真实为其生命,作为史学家的司马迁不会说谎;《礼记》为儒家经典,更不会给自己抹黑;在礼崩乐坏、“文献不足”的情境之下,孔子只有问礼于他人才有可能知晓礼。朱熹说:“且看孔子虽曰生知,事事去问人,若问礼、问丧于老聃之类甚多”(卷118,P.2851);“圣人之所以为圣,也只是好学下问。……孔子说,礼,‘吾闻诸老聃’。这也是学于老聃,方知得这一事”(卷121,P.2932),反复说明孔子之承继三代之礼,然经过老子的传授。老子何以知礼?朱熹认为老子是史官,有机会熟读大量官方书籍,掌握民间已比较陌生的夏礼、商礼、周礼:“……是周时有这般书,老子为柱下史,故多见之。孔子所以适周问礼之属,也缘是他知得”(卷138,P.3277)。
孔子问礼于老子,老子著作《老子》激烈抨击礼。如何解释这一看似具有“悖论”色彩的现象?朱熹初时怀疑历史上有两位老子,其一为教授孔子礼学者,其二为《老子》作者:“孔子问老聃之礼,而老聃所言礼殊无谓。恐老聃与老子非一人,但不可考耳”(卷126,P.3009)。这是典型的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的反映。事实上,精通礼与批判礼不但不矛盾,而且,批礼必须以通礼为基础。老子否定礼并不等于不传授礼。其后,朱熹改变了看法。当郭德元问:“老子云:‘夫礼,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孔子又却问礼于他,不知何故?”他说:“他晓得礼之曲折,只是他说这是个无紧要底物事,不将为事。某初间疑有两个老聃,横渠亦意其如此。今看来不是如此。他曾为柱下史,故礼自是理会得,所以与孔子说得如此好。只是他又说这个物事不用得亦可,一似圣人用礼时反若多事,所以如此说。《礼运》中‘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等语,便自有这个意思”(卷125,P.2997)。郭德元所问,似是问孔子问礼于老子的原因,实乃疑孔子问礼之说。朱熹以老子的“柱下史”身份证明其通晓礼,具备答孔子问礼的资格,以礼治的局限性及负面效应解析老子轻视礼、攻击礼的缘由,以《礼记'礼运》中的“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论证崇尚礼的儒家自身亦洞晓礼的“异化”所带来的破坏性后果,坚持老子只有一人,他既是道家的祖师,也是礼学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