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看不见的脚
2022-05-07 20:33阅读:
那只看不见的脚
——王彬彬《怀念一只三脚猫》读后
二虎
五一前,老贾推荐了王彬彬的《怀念一只三脚猫》,说是在《新华文摘》第六期上。我从同事办公室里借来,通读了一遍。老贾询问看后感觉,我就有些犯难。我读书无主题,无目的,拿来就读,读完就忘,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名义上是看了,要问感觉如何,真是茫然不知所获。
但这篇文章,毕竟是老贾推荐的。他作为学长,又布置了一道课后作业,让我谈谈感受。而且,单就读书这件事来看,分享和交流所读书籍,是读书爱好者的一项乐趣。因此,五一小长假后的上班第一天,我在午休期间,又把这篇文章读了一遍,边读边想,试图完成老贾的作业,也想尝试着把自己的心得体会和诸位学友进行分享。
一
《怀念一只三脚猫》,是篇散文,篇幅不长,正常速度大致半个多小时即可读完。所谓散文,形散而神不散,主体思路还是很明确的:作者搬了新家,坐在一楼的阳台上,看到一只三脚猫,平稳地走在院墙上,从动物的残疾,联想到人的残疾,又想起自己两次从残疾人那里受到的侮辱和伤害,进而认为,是人类特有的善,催生出某些残疾人特有的恶,但坚持对残疾人的善,是唯一的选择。
文章里,说的更加深刻,也显得绕嘴,通篇对“人性”和“兽性”进行比较,从连云港的猴子、校园的喜鹊、电视上的狮群等,说明动物对同类有一种本能之爱,这种本能之爱,是有限度的。而“动物的这样一种本能,在人类的身上极大地发展、壮大”,人对残疾了的同类,“有深切的同情、爱怜”。这种对残疾人的关怀和照顾,使得“残疾人终于成为在道德上享有特别权利的人”。
“善与恶就是这样相辅相成”。当然,作者也提出一种理想的状态:对残疾人最好的尊重,是不把残疾人当作残疾人;残疾人最大的自尊,是不把自己当作残疾人。但作者立刻又尖锐地提出,“这在人类社会当然做不到”,因此,主张“把导致这种恶的善坚持下去,是唯一选择”。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把作者的观点解释清楚。但我读了第二遍之后,还是有些吃惊,感觉到作者是在谈论一个敏感的话题,如果放在“政治正确”的美国,他的这篇关于残疾人的文章,甚至会把自己陷入一种危险的境地。会有残疾人协会或者什么社会组织,围堵在出版社门口,或者作者家中,讨要个说法。
幸好是在中国。《新华文摘》的编辑,不会多想。读了这篇文章的读者,不会多想。甚至残疾人们,也不会去多想这篇文章背后的逻辑论证和价值判断。唐朝柳宗元,在《种树郭橐驼传》中,说到一个会种树的驼背,大家喊他“驼子”,他听了后,说“甚善,名我固当”。呵呵一乐,心安理得。
二
如何评价一篇文章?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没有统一的标准。但仍有一些规律可循。
曾国藩有“义理、辞章、训诂”三标准,培根有“怡情、傅彩、长才”三目的。在最近一期的《读书》(2022年第5期),首师大的左东岭教授又提出治学“眼光、格局、境界”三个角度。眼光,说的是选择素材的角度。格局,说的是作者思域的广度。境界,说的是作者人文的高度。
无论哪个标准,一篇文章最主要的,是其传达的价值观。文章的素材,是为中心思想服务的。王鼎钧在《作文六要》中,提出对素材的选择,表达着作者的主观意图。文章往往是冰山一角,真正的内涵,潜藏在海面下,不易察觉。王彬彬教授作为南大著名人物,阅人多矣,入世深矣,应该知道大多数残疾人善良顽强,应该也从正常人(包括领导和亲属)身上感受过恶毒和谩骂,而这篇文章中,仅仅述说残疾人之恶,并把这种“恶”归因于正常人之“善”。单就这一点,无论是眼光,还是格局,或是境界,都值得商榷。
相对于王教授的“残疾人之恶”,阿伦特更是提出了“平庸人之恶”。如果说,残疾人之恶,是正常人迁就和包容导致的。那么,平庸人之恶,是怎么造成的?如果说,正常人应该包容残疾人的恶,那么,如何对待“平庸人之恶”?正常和平庸,二者有什么区别?
那么,我们能不能尝试从残疾人的角度,去看看“正常人”呢?
现成的,有一篇,史铁生的《我与地坛》。文章里,他静静地坐在地坛里,观察来来往往的人物,思考纷纷扰扰的世界。他绝望至极,想着怎么死,然后想到死迟早会来,不必急于求成,于是想怎么活,发现活着比死更困难。他突然开窍了,写下了下面这段文字,我想大段地引录,用诗歌的形式进行分行:
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够存在么?
要是没有愚钝,机智还有什么光荣呢?
要是没了丑陋,漂亮又怎么维系自己的幸运?
要是没有了恶劣和卑下,善良与高尚又将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为美德呢?
要是没有了残疾,健全会否因其司空见惯而变得腻烦和乏味呢?
我常梦想着在人间彻底消灭残疾,但可以相信,那时将由患病者代替残疾人去承担同样的苦难。
如果能够把疾病也全数消灭,那么这份苦难又将由(比如说)像貌丑陋的人去承担了。
就算我们连丑陋,连愚昧和卑鄙和一切我们所不喜欢的事物和行为,也都可以统统消灭掉,所有的人都一味健康、漂亮、聪慧、高尚,结果会怎样呢?
怕是人间的剧目就全要收场了,一个失去差别的世界将是一潭死水,是一块没有感觉、没有肥力的沙漠。
三
文章,确实有境界之分。再举几篇写残疾人的文章。
《庄子》作为先秦哲理散文中最具艺术性的著作,多处描写了残疾人的形象,有《养生主》中的右师、《人间世》中的支离疏、《德充符》中的王骀、申徒嘉、叔山无趾、哀驼它、闉跂支离无脤、甕盎大癭、《大宗师》中的子舆、《至乐》中的支离叔、滑介叔、《达生》中的佝偻丈人。他们的形体,都不同程度地偏离了常人的长相,或者瘸腿无趾、或者曲足伛背无唇、或者畸形怪状、或者貌丑无比,面目的“可憎”似乎到了“以恶骇天下”的程度。但就是这样一个群体形象,“形残神凝”,他们每个人都有常人难以企及的“道”与“德”,经历过苦难人世的洞悉和淬炼后,他们彻底打破了形骸的限制,以一种超然的精神姿态遨游于“齐万物,一死生”的逍遥至境,傲立于世人面前。
史铁生看到了差别,庄子看到了“无差别”。
司马迁曾说,“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他自己受了宫刑,也算是残疾人了。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于是就有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记》。
前文提到的柳宗元《种树郭橐驼传》中,郭驼子尽管背驼,树却种的好,硕大粗壮,果实繁盛。有人问他种树的诀窍,他说“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尤为重要的是,他指出种树之大忌,“爱之太恩,忧之太勤,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矣”。喜欢一棵小树苗,早上观察,晚上抚摸,刚离开又返回来端详,用指甲掐它看枯了没有,摇动它看长结实了没有,这样去种树,“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这是残疾人从种树中得到的经验。
不止于此,郭驼子进而指出行政管理的一些弊病。基层的小吏旦暮而呼:“官命促尔耕,勖尔植,督尔获,早缫而绪,早织而缕,字而幼孩,遂而鸡豚”。政府部门每天早晚催促你们耕作,勉励你们种植,督促你们收割,早些抽你们的丝,早些纺你们的线,养育你们的小孩,喂大你们的鸡猪。管理够人性,措施够细致。这种细致入微的“零距离”管理,表象上看解决了最后一公里的问题,但“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老百姓天天去应付官吏的督导检查,哪有功夫去耕田种地、养家糊口?
驼子虽然背驼,但说出来的话,直贯千古。回看当下,具有极强的现实意义。
四
文人看山不喜平,作家写文不喜直。那只三脚猫,仅是个由头和道具,是药引子、话把子,是节目开场前的报幕员。王教授借用那只三脚猫,从“兽性”到“人性”,最终落脚到“残疾人之恶”。他用哲学的角度去分析问题,这使得一些平常里婆婆妈妈的事情,有了底层逻辑的支撑,有了对比追思的拓展,有了人文情结的延伸。王教授似乎抛出了一个问题,又给出了一个答案。从文本角度,是一个圆满的范式。这种思考和写作的方法,值得学习。
猫为什么少了一条腿,和文章的主旨没多大关系。但王教授远远从阳台上,看到了那只三脚猫,立刻就想到它丢失了的那条腿。分析了各种可能性后,他说“这只猫的右后腿,最大的可能是断于人之手”。这让我突然想起手机里的一张照片。
那年,我们一家人自驾去安徽,在九华山下的地藏王广场前,驻足留影。一只白色的猫咪,跑进了相框。干净而温顺,小脑袋来回蹭着大家的裤腿,似乎在和每个人打招呼。众人就格外惊喜,纷纷和它照相。我爱人突然发现,它只有三条腿,但并不妨碍走路,也看不出因残缺而自卑。小猫通体白色,耳朵和尾巴却是灰色。色彩分明,重点色突出,很招人喜欢,有照片为证。看着不像流浪猫。果然,旁边小摊上的大哥说,这猫是他的,一出生就少了一条腿。
要是有机会,我想对王彬彬教授隔空喊一声:有些三脚猫,出生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的。
五
最早提到三脚猫的,在明代陶宗仪的《南村辍耕集》中,比喻那些对各种技艺略知皮毛、粗浅蹩脚的人。由此来看,我是写作领域的三脚猫,更是文艺评论方面的三脚猫。
面对浩瀚无限的宇宙,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卑微和无奈。我们在艰难的进化过程中,无奈地舍去了某些能力。从鸟的角度看,我们不会飞。从狮子的角度看,我们跑得慢。从猴子的角度看,我们臃肿而笨重。从三脚猫的角度看,那个阳台前坐着的沉思着的人,会是个几星的评价呢?
经常,我们自诩为正常人,把一些人归类为残疾人。我们自诩为中年人,把其他人分为青年人老年人。我们自诩为体制内的人,把其他人划分为体制外。我们分出来各种肤色,各种收入,各个级别,各个地域。社会越发展,分工越细化。分工越细化,社会越撕裂。发生一件事,我们不去看事情的缘起,而首先要把当事人进行身份上的分类,进而大肆渲染“老年人为老不尊”、“年轻人不思进取”、“外地人素质不行”、“残疾人无事生非”等等。
我们看到的,都只是一个局部,我们无法看到全部。我们跟随着各类视频、公众号,评论着各类是非,强化着身份认同。碎片化的信息,导致片面化的思维。我们摇动着万花筒,以为用多个角度分析了问题,其结果,更令人眼花缭乱,不知所云。
在经济领域,有只看不见的手。在人文领域,也有一只看不见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