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假烟
2024-02-21 20:47阅读:
短篇小说:假烟
我在大学时就染上了抽烟的毛病,寝室里有个东北的瘾挺大,跟着也就会学了,后来在追女朋友也就是现在的妻子那会戒过一段时间,之后瘾更大,“说戒烟戒烟,被你骗去的”,妻子常这般的埋怨我。
抽烟说不上什么味道,抽多了喉咙还不舒服,但就是难以割舍。没得抽时,形容丢了魂一样的有些夸张,但总惦记着,身体里的荷尔蒙发作似的,抽上几口才能安分下来。有人说抽烟是社交的某种习惯,这种说法有些道理,在酒局、牌局上,几个凑在一起,吞云吐雾,非抽得整个房间乌烟瘴气,抽得自己嗓子要冒烟。除了社交还些个人癖好也蛮奇特,好多上厕所必得过一根瘾,我就有这习惯,“不臭的”?不会抽烟的哪会理解这些。
我在家里和办公室抽得却不多,家里自然是忌惮那精明的妻子,办公室里有位洪大姐,说是大姐其实快赶上我妈的岁数了,她也十分讨厌烟味,“致癌的”,嚷起来那是高分贝的。办公室还有一位,同样是烟鬼,我俩犯了瘾就跑去走廊解决。
他叫应深,与我差不多年纪,只比我早一年大学毕业分配来。我们科室总共就五人,一个老朽的科长,一个上面讲的大姐,另外三个说是年青人,其实都已过而立之年。大姐、应深和我,三人一个办公室,另一年青人叫骆小边,研究生毕业,比我迟了一年到,科长看重他的老实稳当,他俩处在一个办公室。
我和应深号称是同党,单身汉时住过一个宿舍,他结婚时我还是伴郎,不过我妻子似乎对他却有些成见,“待人多个心眼,别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我并不当回事,我知道其中的缘由,应深曾带我去买假烟,妻子这才误会了他。
其实假烟并不怎么的,福建云宵产的,品质与真烟差不多,价格还便宜,不到真烟的一半。我平常抽的是红壳的“利群”,二十多块钱一包,十分的实惠,但这烟上不了场面,场面上人家掏出的至少是七八十的“软中华”,多是一百封顶的“
花利群”、“和天下”、“1916”,等等这些。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不敢把二十多块的烟掏出来,怕丢人现眼。
我们单位是搞药品检验的事业单位,而我们科室是内部的检测科室,一般不与企业接触,所以难得有什么油水,抽个烟什么的都得自己掏腰包。要我花个一百块钱去买高档烟,打肿脸充胖子,这事绝对不干,如果让妻子知道,就更不得了,我那本来就很可怜的零花钱多半得泡汤。所以场面上我宁可少抽几根,老是抽人家的怕被人看扁了,实在熬不住,跑去厕所掏出自己的过瘾。应深则不然,人前掏出的就那些一百的,往桌子上一摆,大大方方。
“你舍得买那烟,昨晚至少抽了二包。”
“当我傻啊…”
就在我们二人时,他说出了真相,买的都是假烟。
“哪买的?”
“就单位对面那老钟。”
“他怎么不买我?我买烟基本是他那里的,我与他也熟。”
“你傻啊,卖假烟还大张旗鼓的?得有人介绍,都得是熟人,买假烟的熟人,你是买真烟的熟人。”
“你得带我去。”
软磨硬泡下,他只得带我去,我没舍得多花,只一包“软中华”,抽起来确实与真烟不二,连我这老烟枪都分辨不出来。那次高中同学会,我就掏出这烟来应酬,只是仍不敢大方地摆与桌面,万一露馅真臭大了。
也提防着妻子,发现了怕说不清楚,有次不小心还是被发现了,我慌说某饭局上人家给的。但几次之后,还是逃不过妻子的眼睛,在她逼问下,我只得老实交待。
“这烟与真的差不多?”
“我抽了十年烟了,瞒得过我?”
“你们呐,都是虚荣心在作怪。什么好烟差烟的,不抽不就完了嘛。”
不抽?谈何容易,我也常有戒烟的冲动,好多次付诸于行动,可是多则三五日少则半日,全都半途而废。后来得出一个真理,戒烟对于烟鬼来说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算了,管不了你,以后别拿假的糊弄别人就是了。”
“那是那是…”我如获大赦,心里却暗笑,买假烟就为糊弄别人,不糊弄别人就不买假烟了。
后来我知道当时我理解错了,妻子的意思多半是买假烟满足一下虚荣心,无所谓的,可别买假烟去坑人。因为很快我和应深都有了一次可以晋升的机遇,为了抓住这次机会,我们商量着买假烟送领导。
站里要提拔一批年青干部,青黄不接许多年了,技术活其他人也衔接不上,要提三五个副科长,充实到一线岗位。我们科室也是多年没有副科长,符合这次的条件,年青人又多,科长放下话来,我们三个年青人都有机会,说不定能提的不只一个,可以安置到其他科室嘛。
工作七八年了,我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机会。我们单位是正科级事业单位,要走仕途肯定不合适,我也早就没了这条心,但搞技术嘛,职称是必需的,要想退休前混到正高级职称,副站长是必需的,而副站长之前是科长,科长之前就是这副科长。这是妻子开导我的,与应深如出一辙,只是他说的更贴地气。
“妈的,这帮老家伙压了我们这么些年,就是想他们自己上正高副高,现在都有了,才想到我们。狗屁的副科长,不入流的副股级,要不是为了职称,我们谁都别去报。”
“对,谁都别去报,让他们自己去玩,玩到火葬场去。”
但气话归气话,我俩私下还是商量了对策。
科长说的我们科室能提二个,简直就是忽悠人,当其他科室吃素的?其实科长心里早想提拔骆小边了,二人一个办公室的,骆小边几乎成了他的勤务兵,别看骆小边表面老实,实则心眼多着。科长如此说无非只在安抚我们二个,洪大姐早嚷开了,我们俩根本没戏,骆小边铁定人选。
可应深心有不甘。
“狗日的,我们二个还干不过他一个,我们俩谁上都可以,就是要把这娘娘腔干下来。”
于是琢磨着该去找点关系,他不就是有个科长罩着,我们找站长,站长也是个烟枪,就给他送烟,多半能搞定的。
“送多少?”
“一人先送二条。”
应深适时地递了根烟过来,诡秘一笑。
“这假的…”
真的还真送不下手。
送礼讲究从一而终,给领导一旦送了礼,只要他在位置上,千万不能半途而止,有句话总结得蛮好:领导不一定记得送过礼的但一定记得没送过的,送了又停的更要命。
从经济角度讲只能送假烟了,反正品质差不离,香烟嘛,再好的都是有害健康的,我们打定主意送假烟。联想起妻子那话,我后脊背发凉,先不告诉她不就完了,最终我以为给自己找好了后路。
我们俩是各自去老钟那儿的,老钟给我烟的时候诡秘一笑。我以前每次只买一包,突然一下就二条,我以为他因为这嘲笑我,拿了烟就跑。
送烟的时候更是惶恐不安,把烟夹在胳肢窝里,尽管外面还有衣服仍作贼似的。却跑了几趟都白跑,站长办公室总是有人,好不容易没人进去了,坐下刚客套几句,又来了人,最后只得尴尬地退了出去。后来决计去他家里,站长刚好没在家他妻子在,他妻子也是认识的,聊了几句,扔下那二条烟就跑。那天剩下的时间,我总心神不宁的,说不上担心什么,要么就是怕站长第二天退回来,好在几天来一切如常,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
“烟你送过了…”有天应深跑进办公室就问。
天哪,洪大姐也在。我给应深使眼色,可一切都晚了,洪大姐先白了一眼我们俩,接着放肆地大笑,“年青人嘛,想进步是好事”。
那天应深被我好一顿批,就洪大姐那漏风的嘴巴,不得搞得满城风雨。应深只得一个劲的道歉,没想大姐就在,平常没事她哪会呆办公室?又安慰我,并没说送谁、为何送,洪大姐就是再嘴多也兴不起风浪。
但愿吧,我也只能这般想了。反倒有些后悔起来,后悔去送礼,后悔送假烟,这一切都是那副科长闹的。争什么副科长?我一个技术人员,安安稳稳地搞技术,去凑什么热闹,去凑什么是非。
不过反过来一想,这副科长最不可能的就是我,反正就二条假烟,没什么大的损失,以后自己少抽几根就拉平了,真不必去趟这浑水,退一步海阔天空。好在妻子并不知道这些,就当没发生过吧,想到这里,我心情放松下来。阿桂精神胜利法。
这样平静地过了半个多月,有天回家,妻子凑上来就问:“你给站长送礼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惊奇地问,妻子不慌不忙拿出三条我平时抽的那烟,站长妻子刚拿来的,只说我喜欢抽这烟。我顿时脸上火烧似的,臊得不能自以。不是为送礼,而是站长已然发觉那烟是假的,因为这三条烟与那二条的价格差不多。
“你送的是不是假烟?”
送礼一般不送三,送领导也不可能就这烟,妻子恨铁不成钢。我只得承认了,而妻子也猜到是应深的主意。
“他自己送的是不是假烟,你去问问。”
“这哪里好问的…”
我恼羞成怒,妻子也不再追问,只将这些烟收到我日常放烟的柜子里。那天我一整日梦游似的,第二天更不想去上班,怕撞见站长,偶尔传来他的话音都怕。过了几天通知开大会,我硬着头皮去的,只当是对我的批斗会,从头到尾提心吊胆的,却只是平常的站务会议。有次终于在走廊里与站长碰了个面,他却无事人似的,微笑着说:“年青人好好工作。”
说实在的当时我真是佩服他,佩服他如此有气度,什么站长科长,与我都无缘了,只有他这般的才配当领导,那大肚子里藏得了一切,不露声色的。送礼这事至少困扰了我一周时间,见站长如此不当回事,单位里也并没有多少的是非,慢慢地就变淡了,只是烟却没少抽,还是去老钟那儿买的。
有次买烟的时候老钟对我发牢骚:“还是你实在,你们那姓应的不是东西,年纪轻轻的不讲信用。”
“怎么了?”我轻描淡写的,只当是平常的龉龃,与小生意人之间常有的。
“我帮他买了几张烟票,说好不能退的,他昨儿居然退还给我,还让我们怎么做生意。”
“烟票…”
我嘟囔着,勉强充出点笑容,老钟似乎还有未说的,可我不愿与他再多废话,拿了烟告辞。
妻子的疑问真不是多余的,如果应深买的是烟票,那一定是真烟,让我送假烟他自己却是真烟?亏我把他当哥们,好得一个人似的。如果真是这样,这世界太可怕了,人与人之间怎么能如此的,太阴险了,简直就是个原始森林。
“可能不是这样的吧…”
我点了根烟抽上,这般的安慰自己。一个烟鬼买点烟票平常的事,恐怕是我小人之心,大师们常说的:如果把这个世界想像成美好的,那么你就是美好的,如果把这个世界想像成阴暗的,那么你就是阴暗的。
抽完一支烟,最后我决定把世界想像成美好的。
就在日子似乎回归到平静的时候,消息灵通的洪大姐带来了重磅炸弹一般的消息,她先关上办公室的大门,对我俩耳语。
“是骆小边到站长那里告的密,说你们送他的是假烟…”
我和应深听了面面相觑,想笑却笑不出来,我干脆据实相告。
“我送过,但他退回来了,就当礼尚往来。应深,你呢?”说实在的,我不在乎什么骆小边,我只想问问应深你是怎么样的。
“我也退回了。”
“他退了我三条利群…”
我原想追问,只是应深却与洪大姐扯上了。二人就嘲笑骆小边,骂他太笨,什么密不好告,告这个密,这不是当面给站长揭短,揭他收礼么?面对这个天大的笑话,二人又是笑又是摇头,我也只得一笑了之。
不过我并非一点收获没有,至少我知道了烟票的答案,也知道了站长为什么要退礼。
自从公布要提拔副科长,前后也就一个月多时间,虽然这副科长是不入流的副股级,一切程序却必不可少,什么党委会研究、民主测评、个别谈话、组织部门报备、政治审查、任前公示,好似提拔一个市级领导干部。我也摆正了我的位置,当官真不适合我,如果副科长能算个官的话。我没有能力、没有手段,更没有心里那承受素质,我知道的那些已让我纠结不已,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呢?就像马克吐温的《竞选州长》,我再不自量力去争取,我也会成为一个骗子、一个行贿者、一个假烟贩子。
就在我调整好心态,准备以一个他们嘴巴里的“躺平者”过完这一生的时候,某一天洪大姐又带着重磅炸弹冲进了办公室,对着我嚷嚷。
“你这该死的,干保密工作的?都公示出来了,你是副科长,我们科里就提拔了你…”
一下子我整个人都懵了,洪大姐是不会说假话的,她的消息从来都是真的,也没在取笑我,宣传栏都公示出来了,只是这幸福来得太过突然,仿佛一颗流星瞬间就击中了我。尽管我那么想去证实,证实后就跑去见妻子,把这天大的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她,这天底下真正能与我分享的就是她,但我还是忍住了。我没有勇气下去看宣传栏,单位里人来人往太多,遇见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们一定会祝贺我,但我搞不清楚祝贺的背后有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哪些是嫉妒的哪些是挖苦的。
我打算今儿就迟个十分钟下班,先去证实了,再跑回家告诉妻子。假装干点活,我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这里能躲开所有人,包括办公室里这啰啰嗦嗦的洪大姐。好容易熬到下班,看着手表等足了十分钟,这才怀着激动的心情出了实验室。大楼里早走光了人,静悄悄的,宣传栏在单位门口,刚下楼我就瞥见一个孤独的身影立在宣传栏前,仔细一看却是骆小边,他应该也是特地等到这个时刻才来的。我躲闪在一旁,等他离开有一会儿了,才敢过去。洪大姐说得一点没错,我的名字赫然在上面,我们科室只有我一个。
我几乎是跑着回到家的,妻子听了同样又惊又喜。
“应深呢?”
“他没有,科室里就我一个。”
经妻子这么一问,我才意识到一天没见他人影了。不过我想妻子问的应该是他有没有被提拔,而不是他怎么想的,或是他现在人在哪,我自己都懒得去触及这些问题。
“怎么会是这样的,我以为你一辈子就呆在实验室里了。”
“切,你就这么看不起你老公…”
我佯嗔着,特意在她面前抽了根烟,示威一般。
“别得意,还在公示,这些天老实点,别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我本来就老实,能有什么…”
话虽这般说,心里却咯噔一下,我都快成为骗子、行贿者还有假烟贩子了,万一再有人去告状,真的会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我赶紧灭掉手中的半截香烟,如同它就是证据一般。
“别这么沉不住气,我想之所以选你,是因为你比他们二个更合适,所以别担心了,一定没事的。”妻子这般的安慰我。
我想她是对的,但尽管如此,那一夜我的心情就没有平复过,犹如商场里的打地鼠机,这端想明白那端又起了不安。我还想到这以后怎么在办公室里相处,我们以前就把科长当另类,如今自己也要成为另类,还有与应深的关系。
或许我当初的想法是对的,我就不应该去趟这浑水,当上了副科长,以后还有科长、副站长、站长,这圈子简直就是一条不归路,面对一个副科长都如此的忐忑,瞻前顾后的,以后怎么办?我哪里有这般的手段与气度,逼良为倡似的。如果能有主动退出的机制,我一定选择退出。
第二天应深仍不见人影,说是家中有事请假了,其他人还与往常一般,见了我总是调侃,“要请客的”,我也总是笑而不答。早上我去老钟那里买烟,他也这般调侃我,或许这就是祝贺的方式吧。
“你要请客的,轮到这好事,呵呵!”
“不过一个副科长…”
“你知道为什么是你吗?”
“啊!?”
我不置可否,居然是他触到了我的痛处。
“你们才工作几年,你们站长在我这买了三十年烟了…”
我拿上烟赶紧跑,离他越远越能远离是非吧。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