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宝贝
2024-03-18 21:15阅读：
外婆家藏有宝贝，在镇上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据说是外婆陪嫁过来的，就藏在外婆的床底下，那下面有个小石龛，用几块青石板封住，不要说是小偷，就是自己家里人都难窥一二。我的三个舅舅早已蠢蠢欲动，可外婆偏偏不让任何人搬动，“除非我死了”。到了外婆快八十的那年终于来了机会，从不出远门的她这辈子唯一一次生病住了院，舅舅们连同几个表哥关起门来找宝贝。
除去床底下的尘土，果然有几块厚厚的青石板，找来轱辘将青石板搬开，里面真有一个小石龛，石龛中放着一个樟木小箱子，双肩包那般的大小。舅舅们兴奋地将箱子抬了上来，箱子没锁，小心地打开，里面藏着一个青花梅瓶，尽管有了些年头，布满了灰尘与蜘蛛网，但在手电筒的光照下，玉色的光泽呼之欲出，在场的都难掩心中的狂喜。
就在舅舅和表哥们激动万分之际，谁知外婆却悄然回来了，就坐在他们身后，当时光线暗淡，也是每个人太过专注，竟然一时没发现，等到不经意间发觉时，吓得个半死。
当时我在省城读大学，是北京奥运会那年，寒假回家就听我妈调侃，最大的舅舅几乎吓出尿来。我爸和舅舅们就在那喝酒抽烟，尽管时过境迁，聊起来仍唏嘘不已，“老太婆太精明”。原来我外婆料定赚她去住院就是为了寻宝，自己从医院逃出来搭车就回来了。那天在外婆的注视下，他们怎么拿出来的，又怎么藏了回去，从那天起外婆再不愿离开那屋子。
可对舅舅们来说并非一无所获，至少传说被证实了，他们亲眼所见，老人们拿着宝贝不放手也是常有之事，越是不放越说明珍贵。舅舅们都知道外婆年轻时原是许配给镇上的首富少爷的，只是斗地主那会少爷父子被枪毙了，这才嫁给了当长工的外公，所以外婆家藏有宝贝也是有据可寻的。表哥们凭着记忆在网上搜索，那样子的至少是明代的，明代的青花瓷瓶至少得几千万。表哥们和我提起的时候，无不眉飞色舞，“到时也分你一份，给你当嫁妆”。
我家与外婆家就在同一镇子上，镇子不大，后面靠着山前面有条河，听老人们讲有条山路古时候是通安徽的，那时有钱的徽商过浙江来这是必经之路，所以我们镇子在早些年挺富有的，
如今镇上还保留了些白墙青瓦的徽派建筑，我外婆住的老屋就是那种。这老屋是斗地主那会分给外公的，外公在我妈还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舅舅们长大结婚后也都在外围造了新房子，老屋只剩外婆一人住着。
从我记事起，镇上人总传言外婆太过古怪，她那老屋只里外二间，当时地主的房子很大，分给穷人每户只二间，外婆从来不会主动邀请外人进屋，更不许进里屋，当初有知道点情况的就猜那屋里准藏着什么宝贝，如今看来这一切都是真的，外婆的古怪也入情入理了。她还经常在屋内焚香烧纸，清明冬至的时候我们都去外公坟上，外婆从来不去，就在屋内点上蜡火祭祀，我以为她在祭拜外公，可从来不见外公的遗照与灵位。
我是家里最小的也是唯一一个女孩子，从小就受外婆与舅舅们的疼爱，也常去外婆家玩，可小伙伴们却不喜欢我外婆，大人们似的，骂她是古怪的老太婆，谁都不愿进她那老屋，说里面阴森恐怖，一定藏着什么鬼魂，附带我都受了一定的牵连。事实上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是因为老屋采光不大好，外婆又常年摆些糕点什么的，被小伙伴们说成是祭鬼魂的供品，可天晓得，那是我和表哥们的最爱，常去偷来吃。有次被表哥偷了个精光，生怕外婆一时发现，放了些石块作掩护，外婆高度近视，等发现后生气极了，再也不让表哥们进里屋。
其实除了这些，外婆还是蛮可爱的，根本没有古怪一说。她小时候读过点书识得许多字，也喜欢看书，小人书与武侠小说，可怜她一个高度近视，看书时拿掉瓶底厚的眼镜片，简直要把脸贴到书本上，似乎不在看而在嗅。当时我还是初中，瞒着我妈二人一起看，东邪西毒、南帝北丐的，什么招术什么武功了如指掌，也说起黄蓉、小龙女这些，她说她最佩服殷素素，毫不犹豫就自杀殉了情。“你可不能这样，这是武侠小说，骗人的”，突而她又教育我，好似我不知道那是小说一样的。
她总说我像她年轻时，长得好看，不知道在夸我还是夸她自己。她有一个小铁盒子，老得生满了锈，是她仅有的几个老物件，里面有几张照片，捡出一张给我看，泛黄的黑白照片上一个穿旗袍的少女。很多时候我并不稀奇，又不是第一次看，她就自己瞧着，仿佛不在看自己而是别的什么人。
只从证实了家里有宝贝，舅舅们再不放心外婆一人居住，当然得说是从她健康角度考虑的，实际也是这样，自从那次生病后外婆身体每况愈下，就在四五年后过世的，所以每天得24小时安排人手陪伴。外婆自然不愿意，只是拗不过众人，才勉强答应，不过陪伴的不得进里屋，只许在外屋。从那以后家里的所有男人每人一天轮流，包括我爸，他们其实并没啥事，晚饭时喝点酒，再睡到天亮。
“嘴巴说是担心我身体，其实惦记那宝贝…”外婆与我发牢骚，当着舅舅的面。
“宝贝也是重要的，你也重要的，我们家里二个大宝贝。”我与外婆开玩笑。
“哪有什么宝贝，死人骨头…”
外婆骂道，高扬着声音，不是骂我，骂我舅舅，舅舅在外屋喝着酒，并不反驳，只呵呵一笑。
舅舅们当着外婆的面都不便谈宝贝，但他们在一起时话题就很奔放了，我爸也不例外，聊得最多的还是那宝贝值多少钱，到底是哪里来的。究竟值多少钱，没人说得清楚，大表哥对此最着迷，跑遍了县里的古董店，几番下来也算个专家了，“明代的吧，千万起步，就看怎么拍了，以后只会越来越值钱”，专家说话慢条斯理的。哪来的，自然是那个地主家的，听老一辈说抄他家时古董就运了几卡车，随便一件都价值连城，当时外婆与那个少爷情投意合，没有个一二件那才不正常。
舅舅们对宝贝的惦记也在情理之中，而且很快机会就来了，能让宝贝重见天日。镇上有意开发我们这一块，说是义乌的富商看上了这里，要建设商品房，得知消息所有人欢天喜地的，原以为只能城里有，没想到这穷乡僻壤的也轮得到这好事。我们家更是欣喜若狂，这一下外婆还能有什么理由？
果然外婆说啥也不同意，提着门栓子将镇里来调研的干部赶了出去，她要与这房子共存亡。这真不是说说的，吩咐我妈准备好汽油，她就放在里屋，只要有人敢来拆迁，就把自己连同房子一起点了。我爸妈实在没有办法，水里掺了少许给了她，自以为精明的外婆还真闻过，没闻出来，倔强地放在了床底下。所幸后来这事被县里制止了，都是清末明初的老房子，拆了可惜。大家空欢喜一场。
经过这一番闹腾，外婆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她也明白已时日无多，提出来要修坟墓，为身后事作准备。这在以前是大事，老人们早早地为自己打造了棺材修建了坟墓，火葬改革后这一切变得简单许多，经外婆一提醒，舅舅们都同意。最初的计划就与外公同穴，可外婆死活不肯，理由很简单，外公是土葬的她是火葬的，岂能放一起？其实舅舅们私下都了解实情，外婆与外公生前并不和睦，不过老一辈的情感小辈们没法去过问，只得随她的便了。
到附近的公墓寻了个位置，外婆倒没有过多的要求，但穴位要大些，比人家几乎大了一倍。“她这是要把宝贝也一同下葬了”，舅舅开玩笑，那容积还真是樟木箱的大小，大家哈哈一通笑。外婆那可是当真的，怕儿女们忽悠她，生前把坟墓与墓牌都亲自造好，对我妈千吩万咐。
“我死了躺在那里不知道，你别让你那几个该死的哥哥胡来…”
说得多了反引起了我爸的疑心，在他看来我那几个舅舅对外婆还算孝顺的，惦记着老人的宝贝讲不上什么忤逆，不惦记才奇怪。
“你们家有什么事瞒着的，有什么不能说的？”
再三追问下我妈才道出了实情，外婆告诉她的，不想把这些带进坟墓去。当年外公是地主家的长工，也喜欢外婆，是外公告的密，地主家将浮财藏在了后山，这才导致父子二人以对抗政府罪被枪毙了。
“就这些，没有别的了？”
“就这些，我什么时候瞒过你什么。你可别说出去，我那几个亲哥哥都不一定知道。”
老一辈的往事家里一般都不愿再提起，作为儿女没有资格去评论，更何况处在那个年代，对个人又能去指责什么？
那宝贝在外婆生前再没有现身过，不过外婆也准备了些纪念品赠予我们这帮孙辈，都是她这几年积攒下来购买的金戒指、耳环什么的，分给了我那几个表哥表嫂。这种事都是私下各自给的，每家老人都差不多，我那几个表嫂却拿到我跟前来炫耀，话里话外尽是自己受外婆重视什么的。
“有什么稀奇…”
尽管嘴巴上不当回事，其实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的，甚至在被窝里还留过泪。都说外婆最疼爱我，到头来还是宝贝那几个孙子，我只不过是能让她开心的小棉袄，或是一只宠物犬。虽说天下老人都这般，但轮到自己头上，真有点不好受。那年我已在读研，暑假里赌气没回去，只对爸妈说实验任务紧，其实回去生怕不能面对外婆。
国庆的时候外婆主动打来电话，她很少打电话的，也没有电话手机什么，她要我国庆回家去。我本想以学习紧张为借口回绝了，可实在说不出口，国庆的时候只得回了趟家。
那时的外婆形容枯槁，险些不能走路，竟要我陪她去镇子外面逛一圈，表哥也要跟着来，被她喝了回去。
“咱们去后山，能看到河的地方…”
就后山那点路，我扶着她走了几乎一小时，步履蹒跚的，天气稍热，我打着伞。
“那时也打着伞，那时的伞是油布做的。”
我们歇下了脚，她努力地直起佝偻的身形，抬头往山下望去，尽管是一望无际的天地，可就她那浑浊的眼神，多半看不清什么，但她就这么望着，沧桑的脸庞带着微笑，仿佛只在记忆中搜索，山川的样子是会变的，可记忆中的不会变。
许久她停了下来，腰背更弓了，一只手紧抓着我，一只手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地打开，里面竟是二个金光闪闪的小疙瘩。
“这对金耳环我年轻时就有了，你妈都不知道，现在给你了。你不要给别人，自己留着，会保佑你的。”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外婆，几个月后她就过世了，死在了里屋的床上，当天就被运去火葬场塞到了冰箱里。舅舅们早已迫不及待，再次打开了床下的小石龛，兴奋地取出了那个令他们魂牵梦绕的青花梅瓶，大表哥专家般的打着手电就看底下的落款。
“洪宪年制”
都以为是明代的，无不拍手叫欢，争先恐后地拿手机查百度，这才晓得“洪宪”只是袁世凯的年号，至今不到一百年，令人大失所望。但仍不甘心，那瓶子有些重量，里面应该藏着什么，就要去打开看。
“不是什么古董，是骨灰。”
我妈道出了真相，她也是几天前才得知的，外婆交待的身后事。里面的就是当年那少爷的骨灰，外婆将他火化了，出嫁那天带过来的，就葬在她的新婚新床下面，当时她威胁说：如若不然宁死不嫁。
（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