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铁面无私》（2）
2024-04-25 12:02阅读：
浩然短篇小说之
《铁面无私》
（2）
我回到屋里，心里有些别扭；想起昨天张自生给我介绍房东情况的时候，说了一句“那位大娘铁面无私”；我现在觉着，“铁面”确实，“无私”可不见得。为了给家里节省半度电，可以不客气地把没见面的客人从熟睡中吵醒；为了两只桃子，可以让一个小孩子那样的难堪；别人侵占了你的地方固然不对，既然已经认错，马上又改，还是不肯罢休，这未免太过份了。我不能这样早地给房东大娘下结论，可是，为了真正受到教育，熟悉农民的新生活、新面貌，将来用笔来歌颂他们，我希望找一个思想先进，品质高尚、革命精神强的好房东……
下午，我又跟党支部书记张自生一起挠稻子，在田埂上休息的时候，我婉转地提出换一所房子住。
他看我一眼，说：“为啥换地方呢？侯大娘家人口少，宽绰、安静……”
我告诉他，我最近不写东西，主要任务是接触和熟悉群众。
他说：“比起党、团员和积极分子，侯大娘不一定算第一流，可是她有代表性，能代表普通的社员，特别是从旧社会熬过来的老年一代……”
我只好坦率地说出自己对房东大娘的印象，并举出她跟“侯小手”争吵这件事情当例子。
年轻的支部书记忽然“哈哈”大笑，说：“梁同志，你的印象完全不正确呀。侯大娘爱惜她住的那所小宅院，这是真的。那小院子是过去的血泪史、冤仇帐
！原来院子跟房后边的苇坑一样低洼。侯家没有锥扎之地，更没有一个避风躲雨的地方。他们两口子，一个当长工，一个当奶妈，给地主白干了两年，答应给一块地盘作为代价；结果呢，狠心的地主只拔给他们半个苇坑。两口子没办法，就白天给地主卖命，夜里抬土垫坑，一筐一筐，又干了两年，才垫到跟河堤一般高，压了个小窝铺，一家老小安了身……如今，这院子是我们大队对青年们进行历史教育的实物之一。侯小手这个人，不断地变换花样给自己找便宜。他家的寨子长腿，墙头会走，不仅占了侯大娘家院子，刚才我去看看，东边的集体耕地也被他占了不少。侯大娘眼光敏锐，能及时发现的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哇！我们准备明天晌午，在那儿开个现场会，让群众受受教育。”
他的话震动了我。我相信他的话，而且肯定自己对房东的看法完全错了。傍晚，我带着一种负疚的心情回到房东那个珍贵无比的小院子里。
大娘和清明正在摘桃子。两只小篮子都摘满了，地下还堆着一些。
大娘两手忙着，对我说：“你吃吧，拣熟的。”
我问她为什么不等熟透了就摘。
大娘说：“本来想着再养几天，可恨它总是招孩子们淘气，这对他们的思想影响不好，摔着他们更麻烦。别以小害大啦。”她提着篮子从树下走过来，又对清明说：“你把这篮子给东头五保户的王爷爷送去，这篮子我送给军属刘奶奶。”
这娘俩每人挎着一篮子大桃，高高兴兴地离开家，一直到很晚才先后回来。大娘一见我在她屋里写笔记，就说：“你把小桌子搬到那屋写去吧，这屋里清明做功课给你搅乱。”
我说跟清明伙用一盏灯，以便节约用电。
大娘笑着说：“该用就用，该节约就节约，别太死板喽。”她又说：“咱农村跟城里不一样，一个大队就一个总电表；有那么几家，觉着反正是按灯头交费，撒开手浪费，实在不应该；说了他们几回，也注意了。你看，如今咱乡村一个劲儿建设小工厂，机器也不断增多，到处需要电力，应当节省些，供他们用。这才是过大日子的样儿……”
大娘象说一般家常话，自自然然，没有半点表白自己或是教育别人的意味，我听着，胸膛却忍不住地激烈跳动。我对她那些所谓的“印象”，到此完全翻了个儿。大娘的确是“铁面无私”的公社社员，我遇上了一个好房东。同时，大娘表现在日常生活上的这些行为，又是一面镜子，照出了我思想上的灰尘，照出我对今天中国农村的普通劳动者崭新面貌的十分无知。
三天之后，闹了一场暴风雨。雨过天晴，地里进不去人。我跟清明一块在菜畦里整理被风吹歪了的黄瓜架和西红柿秧子。我们干着干着，猛听得房院后边传来一片鞭子声和呐喊声。
清明一愣，说：“糟糕，又陷了车！”说罢，他就往外跑。
我也跟了出来。
这里是一条新修的小公路。它从正西伸过来，跨过箭杆河上的便桥，到我们的西院墙外边，往正北拐，又顺着北墙往东拐，再顺着东墙往南拐，最后才能朝正东的新建小工厂和粮库直伸出去。这段路因为有两所住宅隔阻，象一个“弓”字形。房后边这一节儿路更不好，南边是我们的后房山，北边是苇塘；因为低洼，不仅雨后存水，苇塘的水也常往外漫，所以非常泥泞。
果然，一辆拉木材的大马车陷在这儿了。车把式急得满头大汗，使劲儿摇鞭子喊叫，驱赶着辕里和梢子上的牲口；另一个人正帮着掀车轱辘——这人身子几乎伏在泥水的地面，因为用力，白褂子紧紧地绷在背上，肩头撕裂开一个大口子，汗水和泥巴中还渗着一片鲜红的血迹……
未完待续
